石向騫:史夢蘭“京東第一人”之稱的由來
晚清樂亭碩儒史夢蘭(香崖)素有“直隸一人”、“京東第一人”、“京東第一才子”之稱。筆者稽諸載籍,覺此議非僅為傳說,蓋其來有自矣。
同治八年(1869年)冬,史夢蘭應直隸總督曾國藩之邀,赴保定與之相見。二人縱論古今學術及地方利弊,甚相得。期間史夢蘭受到了曾國藩的禮遇、器重。時人對這一史實多有記述,包括親曆其事的方宗誠、遊智開及曾國藩和史夢蘭本人。
史夢蘭逗留保定期間,與桐城方宗誠(存之)交往最為密切。方宗誠當時是曾國藩身邊的重要幕僚,後來他在作於同治十年年初的《旌表節孝史母王太宜人八十壽序》中稱:“同治己巳,湘鄉相國曾公總督畿輔,既肅清吏治,乃複設禮賢之館,以敷求部下德行才學之士。於是樂亭令以史君香崖學行薦,相國降手書招之,香崖以侍養壽母王太宜人辭不至。敦促再三,於是香崖念相國勳德,為當代偉人,而禮賢尤盛舉也,誼不可不一上謁以答相國德意。維時宗誠亦以相國辟至自江南,聞其賢,特造訪焉。觀其貌,聽其言,讀其所著書,樸重而溫恭,博雅而有典,則信乎其為北方之賢者也。香崖既見相國,與論古今圖史及地方利病、守令賢否,坐移晷。相國深器之,欲留之以主蓮池書院講席,且為館中諸人表率。香崖固辭,曰:‘……夢蘭敢複騖名於外以貽吾母思子之憂乎!’相國聞,益賢之,且以敬太宜人之賢為不可及也。因勉留之數日,瀕行,手書堂額為太宜人壽,以歐陽文忠母相況,香崖拜受而歸。”(見光緒丁醜刊《萱庭壽言·序》)
徐世昌、王樹枏編纂的《大清畿輔先哲傳》卷二十六“史夢蘭”條所載,以及史履晉撰《誥授中議大夫特賞四品卿銜顯考香崖府君行述》所載,與方宗誠的記述基本相同。曾國藩為史母所書堂額,曰“德侔歐母”,載於《萱庭壽言·扁聯》。至今在史夢蘭的故鄉樂亭縣大港村,仍有史國梁等八旬以上的老人能憶起幼時在史家大院見到過一塊題有“德侔歐母”的匾。
此後在史夢蘭的弟子或同鄉的記述中則出現了“首辟”、“首薦”、“最心屬”、“直隸一人”等字眼。
張山(字亦仙、景君,樂亭歲貢生)《爾爾書屋詩草序》稱:“曾滌生相國開閣求賢,欲首辟之。”
刊於光緒癸巳年的《樗壽贈言》卷一載張元椿(字春木,樂亭諸生,時任山東陽信縣典史)所作 和史夢蘭七十初度自壽詩詩注稱:“曾相國開閣求賢,首薦先生,以母老辭歸。”
《樗壽贈言》卷二載大興馮恕(字公度,號華農)所作史夢蘭七十晉七重遇五世同堂壽序中稱:“湘鄉曾公……於是徧征畿輔名宿殆盡,而樂亭孝廉香崖史先生其最心屬焉。……所以曾公有‘恨己不能致賢,喜已知賢’之語。”
《樗壽贈言》卷二載樂亭韓釗(字貞一,樂亭進士,時任山東惠民縣知縣)賀史夢蘭重遇五世同堂詩其一稱:“東海添籌嶽降神,是翁矍鑠出凡塵。衣冠群仰鄉前輩,福德真成第一人。(自注:曾侯督畿輔,設禮賢館,嚐稱公為‘直隸一人’。)三萬牙籤充鄴架,(自注:家藏書甚富。)八千眉壽祝莊椿。年來桃李成蔭久,玉樹珊瑚又貢珍。”
曾國藩抵直隸總督任後僅一個多月,即於同治八年三月擬定《清訟事宜》十條,最後一條飭各州縣舉薦人才,分才、德、學三科。樂亭知縣蔡誌修以史夢蘭薦,但史夢蘭作《辭蔡邑侯薦舉德學科啟》請辭。不過他的著作還是被地方上以公牘的形式於當年五月初遞到了直隸總督署。也是從這時起,曾國藩才對史夢蘭有了較全麵的了解。
各州縣將所舉薦的人才上報後,曾國藩又於蓮池設禮賢館(委派李傳黻司其事),陸續將這些人才征招至保定,親自對他們進行考察。從《曾國藩日記》看,至同治八年年底,他先後接見了近百人,但其中令他滿意者極少,因而對他們的名字一般都不提起。
而史夢蘭的情況就不同了。曾國藩在日記中提到史夢蘭三次。最早是同治八年五月八日,稱讀到了公牘中送來的史夢蘭所著各種書。同治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又記道:“早飯後清理文件。坐見之客二次。樂亭縣舉人史夢蘭學問淹博,來談甚久。”緊接著十八日的日記,則顯示當日再次與史夢蘭座談,並記錄下了史夢蘭向他介紹的永平府地方的人才。
曾國藩就任畿疆後,選拔、培養地方人才成了他的第一要務。他對當時蓮池書院的教學與管理極為不滿,多次找山長李嘉端(鐵梅)長談,隨後決意辭退李鐵梅,重新聘請一位“學邃品端、堪勝經師、人師之任者”擔任山長,“庶足稍振膠庠之氣”。他認為蓮池書院乃全省士子聚會之所,山長一席,必須淹貫經史,兼工時文、詩賦;不得已而求其次,也須勤於接納,善於講解,方足誘進後學。史夢蘭的學問、人品及為學之道,應足稱曾氏之意。無奈史氏以年老誌退、奉養母親為由力辭不就。曾國藩隨即聯係他的會試同年、新城王振綱先生,表示要請他來掌教蓮池。同治九年二月初二,曾國藩最後一次請老山長李鐵梅吃飯,算是“歡送”他改館。廿一日,新山長王振綱赴任。三月二日,諸生新年入學。
史夢蘭自己在《爾爾書屋詩草》及寫給蔡誌修的信《與邑侯蔡公少川》中,稱在保定共住八日,與曾國藩見麵座談兩次。(這與曾國藩的日記是相符的。由此也可推知,史夢蘭於十一月十二日抵達保定,十九日返回。)他又稱曾氏極為賞識自己所著的《全史宮詞》與《疊雅》,並麵許作序;對所修《樂亭縣誌》,則有“厘正舊例,體裁尤雅”之褒。對於初見曾國藩時的具體情形,他向蔡誌修描述道:“謁見中堂之時,甚承優待。初與李佛笙太守相見,即有‘我們天天盼,中堂亦天天盼’等語。中堂見時,首言可招之至。初談書籍,次問地方利病,又次詢父台官聲。”他還在當年寫的一首七言古《古蓮花池歌》中詠道:“今年湘鄉相國開府來保陽,好賢更詠《緇衣》章。(自注:設禮賢館於池上。)片長並許登薦牘,授餐適館誠心將。我來正值冬子半,冰冱殘荷流已斷。想見當年花盛時,紅衣翠蓋裝池麵。蓮花自昔稱君子,品潔香清泥不滓。濟濟群賢集此池,問誰堪與花相擬?謬荷褒嘉負愧深,金函銀牓拜璆琳。(自注:拙著《全史宮詞》及《疊雅》二種,極為相國賞識。欲留主蓮池書院講席,餘以親老力辭,相國為太息者再。贈所梓《王船山遺書》三百二十二卷,並手書“德侔歐母”四字額為家母壽。)無才仰答求賢意,惟矢蓮花不染心。”曾國藩去世後,史夢蘭作《曾文正公挽詩二首》表示哀悼,其一雲:“駐節畿疆化雨流,授餐適館為賢優。眾中遇我偏青眼,晚歲逢公已白頭。桃李新陰幾名世,貔貅舊隊半通侯。荒阡自灑瀧岡淚,望古深慚六一歐。”說曾國藩在眾人之中獨獨對史夢蘭青眼有加,絕非虛妄之言。
筆者去年整理史夢蘭的手稿時,發現了一封史夢蘭寫給曾國藩的信《上直隸製軍湘鄉侯相》。該信寫於同治九年春末夏初,內容為感謝曾氏去年冬天在省城的盛情優禮及賜贈壽額、書籍等;請求送還去冬所呈《樂亭縣誌》稿數本,及為李傳黻(佛笙)索觀並上呈的古近體詩二冊、試律二冊、製藝一冊;又言及永平春旱,麥秋無望,兼因關外歉收、海上無糧船,以故諸色糧價日見昂貴等事。
史夢蘭逗留保定期間,曾國藩幕府中的李傳黻、方宗誠、吳汝綸(摯甫)、遊智開(子代)、陳蘭彬(荔秋)、蕭世本(廉甫)、薛福成(叔耘)等一代名士紛紛與之結交。方宗誠多次徒步過訪,陳蘭彬則挽留尤為懇切。這一定繞不過曾國藩對史夢蘭的讚譽、推重。當然,曾國藩不大可能當麵直稱史夢蘭為“直隸一人”;若是他向幕友說起過,再由幕友轉述於外,則在情理之中。
《清史稿·德宗本紀》:“十七年辛卯八月壬辰朔,予樂亭耆儒史夢蘭四品卿銜。”
而慈禧稱史夢蘭為“京東第一人”之說,載於韓作舟(湘亭)民國十九年至三十四年所纂《樂亭縣誌》(稿本,河北省樂亭縣檔案館藏)“列傳”之“史夢蘭”條下。畢竟以學行被皇帝朱批賞加四品卿銜者,當時在京東一帶絕無僅有,以致“京東第一才子”雲雲,在京城及冀東民間廣泛流傳。
作者簡介:石向騫,1965年生,副教授。1987年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文係,同年考入鄭州大學攻讀文藝學專業碩士學位,師從魯樞元教授,研究方向為文藝心理學。1991—1997年曾從事民間藝術的田野調查。1998年到唐山師範學院中文係任教,講授古代漢語和文學理論,又先後開設了文藝心理學、美學、中國美學史、英語人文名著閱讀等本科課程,現致力於冀東曆史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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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2017-10-26 21:1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