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王者榮耀

《王者榮耀》被封殺的那一天，所有遊戲玩家都是輸家

一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先提一個名字，老玩家可能都知道——《血獅》。這是尚洋電子技術有限公司製作的一款戰爭類遊戲，發行於1997年4月27日。查了一下百度百科，在“遊戲設定”一欄中如此寫道：

“本遊戲的背景正是在1997年，製作者借鑒當時國際上發生的很多大事，從而製作這款遊戲，來激發國人的愛國熱情，對當時中國遊戲界有著不小的影響。”

這句話對，但不全對。它的影響的確很大，但那是因為它是一款國恥級別的遊戲。即使在今天，你在BILIBILI等彈幕網站上都可以搜到吐槽《血獅》的視頻：虛假宣傳，畫麵掉幀，遊戲質量嚴重縮水（Bilibili搜索關鍵詞：敖廠長 血獅）。1996年 正值紅警1上市，你大概可以猜得出來，玩家當年有多麼期待《血獅》: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這是一款中國人生產的、對標EA的偉大作品。接著，這個故事的結局，你應該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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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時間到了2014年。同樣是一條老新聞：在暴雪卡牌遊戲《爐石傳說》放出測試碼不久，一款國產手遊《臥龍傳說·三國名將傳》迅速引起了轟動。你大概猜到我要說什麼。《臥龍》對《爐石》的抄襲之嚴重簡直令人發指：LOGO的元素，遊戲的機製，甚至卡牌的設計都完全挪用。在這款遊戲中，《爐石》中的職業——法師成了諸葛亮，戰士成了關羽。這也是一樁中國遊戲史上國恥級別的事件，因為暴雪知道了這件事，把該公司告上了法庭。被告方的陳述理由如下：

第一，測試版遊戲發布地點不同，源代碼不可能相同。

第二，遊戲的其他部分，原告舉證所稱的權利是不受著作權保護的，不具備獨創性，被告行為不構成侵權。

第三，由於遊戲的設計思路不同，涉及具體的圖案、體係，原告是出自於西方世界，被告是出自三國，兩遊戲不構成侵權。

第四，原告暴雪主張的體現遊戲規則及算法的組合不是也不能成為我國著作權保護的範圍。沒有通過確定的載體表現是不受著作權保護的，應通過計算機軟件或文字作品來保護。

後麵勝沒勝訴我記不得了，不重要——至少今天，我沒見過有人玩這款遊戲。但這件事至少教會了我們一個道理：人的無恥，有時候真不能用簡單的底線來衡量。

事實上，國產遊戲的抄襲並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有一部自己悠久而獨特的抄襲史。僅FC平台，就有《三國誌英傑傳》（素材抄襲《古巴戰士》）、《超級戰魂》（《魂鬥羅》的人物+《SD快打》、《冒險島》等的場景，以及令人頭皮發麻的鬼畜音樂）等等十幾款，不一一列舉。現在抄一款遊戲賺錢，以前也是一樣的道理。時過境遷，如今在網上下載其nes文件，偶爾抱著獵奇的心態玩上一兩局，倒也無妨。當然——說到抄襲，騰訊也別想跑。當年《三國殺》火遍大江南北的時候，《英雄殺》做的是一樣的勾當。這注定是這家公司的黑曆史。

《超級戰魂》算是FC抄襲時代的集大成者：

胡亂剽竊堆積素材，令人崩潰的操作手感，以及精神汙染的bgm

而2016年，《無人深空》事件讓遊戲圈再次高潮了一把。

在steam平台上，這款遊戲收獲了海量的報複性差評，以及高達一半以上的退貨率。其實《無人深空》的質量倒不能說太差，但它的罪狀則是典型的虛假宣傳。在發售之初，這款遊戲允諾： 其遊戲世界裏理論上有18,446,744,073,709,551,616顆星球可以供玩家探索，幾乎可以看做是無限大。而玩家興衝衝下單安裝之後，發現這些標準是達不到的。遊戲玩起來的感覺，通俗一點解釋，就像我們在紅白機時代買過的那些盜版卡帶——裏麵放著動輒幾百幾千款遊戲，事實上真正可玩的隻有三四種，其餘均為濫竽充數。我買過一款這種黃卡，裏麵光《魂鬥羅》就占了五十多款——無非是這款修改一下初始生命值，那款修改一下默認武器。你點了一桌滿漢全席，上桌一看，幾十道菜全都是大米飯。憑什麼不退貨、不差評？難道要選擇原諒你？

遊戲圈這些惡評事件還有很多，我不想一一列舉了。這些失敗的作品，命運好些的還會被當成鬼畜視頻的素材或者某種梗，但更多的已經被徹底遺忘。如今，我們鄙視這些遊戲，理由很簡單：因為它們不夠好玩——或者說，出品方沒有足夠用心，讓它達到好玩的程度。好玩包括很多種了：刺激爽快，有成就感，畫麵賞心悅目，故事有深度，玩法新穎別致...不一而足。有一兩樣做的夠好，這遊戲就拿得出手。當然遊戲不好也有很多原因：比如操作方式過於反人類，抄襲他人作品，借遊戲宣傳納粹主義，等等。

但歸根結底，食物最大的原罪就是難吃，音樂最大的原罪就是難聽。而電子遊戲最大的原罪，就是不好玩。

說白了，你開一個遊戲工作室，又不想做一款好玩的遊戲，你為什麼不去賣紅薯？

二

在寫軟文的時候，有這樣一種套路：比如我在宣傳一家餐廳時，刻意反其道而行之，對其“大批特批”：比如排隊就餐者太多引發交通擁堵，或者菜品太美味導致撐壞肚子。這種套路之所以可以用，是因為讀者都沒傻到那個份上，知道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但現在，《王者榮耀》正在經曆它誕生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作為一個玩家，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給它致命一擊的不是最初的抄襲風波，不是後來居上的更強者，而是它自己。

它太好玩了，這居然成了《王者榮耀》的原罪。

奇怪嗎？不奇怪。整個2017上半年就是一場緊張刺激的倒車大賽，已經沒什麼可奇怪的了。人民網兩度發文痛批王者榮耀，也沒什麼可說的。當這款遊戲變成一種文化現象時，政府意識到必須在自己對其失去控製之前做點什麼，這是必然的。之前的荊軻教壞曆史觀事件，天美工作室給出了迅速而漂亮的公關處理方案：修改荊軻的名字，推出《王者讀詩》等文化欄目，在遊戲的英雄故事中補充正史中的記載，一氣嗬成，教人找不出一點毛病。

荊軻已經成了阿珂。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嗎？

但鍋還是要找的，於是他們順著曆史找，很快就想到了“藍極速”火災事件，想到了《戰網魔》。

《小學生沉迷網遊，一日內盜刷家長工資卡上萬元》、《小學生當眾怒踹媽媽，隻因被阻止打《王者榮耀》》。看看，多好的標題。隨便往哪個中年家長聯誼群裏一丟，準保濺起三尺高的眼淚。

這不是王者榮耀官網，這是人民網。

這一次，果不其然，騰訊的回應顯得有些有心無力了。

事實上，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局麵，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遊戲問題了。問題是，《王者榮耀》吃了癟，騰訊股價暴跌一千億，搞事的人該收手也差不多了。有些更陰謀論的事情，則不是我該討論的。畢竟小到這款遊戲，大到整個電競行業，是一隻活生生的金蛋鵝。智商跟不上時代，白花花的銀子總該認識的。

但真正讓我憤怒的是：上頭多少留點手，有人表忠過了頭。

三

表忠是個技術活，沒有那個水平可以不接。我昨晚就看了這樣一篇文章，其邏輯差到令人不忍卒讀：《真要沒人玩王者榮耀了，你出頭隻會更難吧》。文章可以不看，我在這裏整理了它的幾條線索。有一條是這樣的：

遞延享受不利於人的發展——電子遊戲符合遞延享受的定義——電子遊戲不同於其他上癮物，因為其方便取得（智能手機普及），所以更加危險

遞延享受這個詞估計在很多雞湯文裏見過了。

這段有毛病嗎？沒毛病。其實遊戲能成癮這種事，說起來真的多餘。誰還沒玩個遊戲一不小心通了宵？麵對下午的概率論，果斷翹課向《守望先鋒》低頭，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吧？為什麼遊戲會讓人成癮呢？因為刺激多巴胺啊。作者是這麼說的：

“遊戲本身設立的獎懲機製，升級、法力、大招，都是一群專業的人設計來誘捕你大腦欣快感分泌的。”

這句話是屁話。我做遊戲不給玩家製造快感，難道還給玩家添堵不成？要說作者在這裏有什麼創意，無非就是把好好的創造快樂用齷齪的方式表達出來罷了。低檔的遊戲為玩家製造刺激，高質量的遊戲則力爭以其獨特的敘事手段來講好一個故事——比如《我的戰爭》或《紀念碑穀》。但說到底，如同麥當勞不會因為炸雞有害健康而決定把炸雞做難吃一樣，沒有哪個設計遊戲的人會希望自己的遊戲“不好玩”，因為這毫無道理。遊戲就是遊戲啊。

那麼，遊戲可能讓自控力差的人上癮，這一點算是達成共識了。想幫這些人脫癮，有辦法嗎？

有，但做不到絕對。

四

強製上線防沉迷，家長和老師共同監督，加上政府大力治理黑網吧之類的手段，十年前就在用，現在也還是一樣。目前沒有任何一種絕對行之有效的監管辦法。

我會告訴你，小學沉迷《夢幻西遊》的時候，我爸把電腦鎖在書房裏，而我自學學會了撬球形鎖嗎？我會告訴你，在上網吧開始要求刷身份證的那幾年裏，初中生去上網從來都是向網管借身份證號嗎？一個公司能用防沉迷係統幫你管上癮問題，以目前的條件來看，已經最大程度上貫徹了其社會責任。但畢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隻要有製度，就一定有漏洞可鑽，這是多少年來血的教訓。騰訊在遭批之後同樣保持著一貫的公關水平，立刻上線未成年人防沉迷係統。是為了自保還是出於社會責任感？這我們不得而知，但一家公司所能做到的極限也不過如此。如果網易或者其他國內遊戲公司有超越騰訊的、更有效的防沉迷係統，請甩例子過來打我的臉。

更何況，政府幫著家長和老師管孩子，效果也未見起好到哪裏去。

我們姑且假設時間倒流，回到智能手機不曾普及的時代。那麼大多數沉迷王者榮耀的玩家——我們假設他們有嚴重的，楊永信教授口中所稱的“網癮”——必然將轉戰網吧。我相信這一點無需論證。而事實上，家長和老師視網吧如仇讎，又豈是三五年的事？但政府也從來沒有徹底根除這個問題。事實上，麵對遊戲這種新興產業，政府除了簡單粗暴、以偏概全的打壓之外，沒有對它做出過什麼貢獻。

那麼現在看來，要想徹底保護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不讓他們稚嫩的心靈受到一點侵蝕，隻剩下一種辦法了。

要不，我們讓電子遊戲從中國消失吧。好不好？

搓著麻將鄙視電子遊戲的家長們。真到了那樣一天，你開心嗎？

開心的話，你就是個傻逼。

五

在作者這篇雄文中，又提到了另一個更讓人毛骨悚然的定義：“奶頭樂”。寫出來大概是這樣的邏輯：

在作者眼中，一切的娛樂、八卦、遊戲，統統都被掃進了“奶頭樂”的垃圾堆裏。它們是實現階級固化的工具，是讓精英階層高枕無憂的利器。碌碌無為、蠅營狗苟的小民們才碰這些下賤的東西，而懂得規劃自己的精英們——比如作者，則一邊笑看屌絲沒日沒夜地上王者，一邊勇攀著人生的高峰，並擺出一副“而我之所以犧牲自己寶貴時間寫這篇本不願寫的文章，無非是為了點醒你們這些夢中人，還不速速來向我感恩”的姿態。這不要說遺世獨立，簡直有些飄飄然要羽化登仙了。而心憂自家孩子前途的家長們，看了這番論述，簡直恨不得抱住作者的大腿寫上十幾個慘字。

“因為這遊戲能讓我家孩子上癮，而且我還管不住，所以最好讓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家長朋友們，當你們用這種邏輯去攻擊《王者榮耀》的時候，給你們自己留條後路吧。你們不玩電子遊戲的時候，打不打麻將？鬥不鬥地主？下了班看不看電視？追不追抗戰穿越家庭倫理劇？你們的生活中就沒有任何純粹的對娛樂的需求嗎？突然把它們從你們的生活中拿走，你們會不會難受？如果不讓你們碰這些浪費時間的“奶頭樂”，你們是會去讀書？還是繼續工作，努力建設社會主義，實現偉大的中國夢？

我再問問作者，沒有這些東西，全世界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時候，你用什麼東西去填補你眼中所謂屌絲的生活？是千人唱紅歌，還是萬人抄黨章？

是的，你不玩王者榮耀，的確有時間去幹很多別的事。我自己就因為急著上分，耽誤過手頭的正事。如果這個時間用來工作，或者用來讀書、健身，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但是，我說這是更好的選擇，前提是：它還能稱之為選擇。

文化管製，重點不是管不管，甚至也不是管什麼，而是誰來管。家長恐怕也從來沒想過，當自己的孩子麵對讀書下棋和王者榮耀這兩種抉擇時，至少是有那麼一點幸福的：因為你可以選擇。真的對政府一點警惕之心都沒有嗎？你退一步，人家就進一步；你以為你還能進回去嗎？跳探戈嗎？當你毫無保留地將這種選擇權讓渡給國家大家長和這一小撮所謂的精英人士時，除了徹底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走之外，你還想選什麼？

而這位作者，隻想提醒你一件事：如果權力的鐵蹄能一腳踩死《王者榮耀》這樣體量的遊戲，請不要沾沾自喜，以為可以獨善其身，或者自以為聰明地利用國家政策構建自己的未來藍圖。想想發過《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的咪蒙。

要踩你的時候，你真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六

此外，自作聰明倒也不算太過分。知道我最討厭的是什麼嗎？是虛偽。

如果不是這位作者在文中自稱為遊戲玩家，我本不會這麼生氣。須知凱撒當年遇刺的時候，擊垮他的最後一刀，正是布魯圖的出現。在文章中似乎若有若無地彌漫著這樣一種腔調：因為作者是資深遊戲玩家，因而討厭王者榮耀的low逼；現在農藥被人民日報打了臉，終於輪到他幸災樂禍了。看看文末留下的這些觀點吧：

精神分裂是病，得治。

討厭王者榮耀，我不反對。遊戲畢竟是商品，人人都有用腳投票的權利。玩DOTA2的鄙視玩LOL的，玩LOL的鄙視玩王者榮耀的，玩王者榮耀的鄙視玩消消樂的。這種現象很久就有了，南北豆腐腦問題而已。但您的文章——自己回頭看看。通篇難道不是在說整個遊戲行業，或者說電子遊戲本身，就是一種社會毒瘤嗎？

按照您這種簡單粗暴的邏輯，我甚至可以做如下簡單粗暴的推演：《王者榮耀》等一係列垃圾遊戲不負眾望地停服，隨後這世界上隻剩下你眼中配讓您兒子玩的優質遊戲。而那個時候——正如您前文所說的那樣：一、遊戲不過是一種“奶頭樂”，終究會讓那些沒有自控力的小學生自投羅網；再好的遊戲也注定會讓他們上癮，因為刺激多巴胺正是遊戲的天然屬性。二、這個世上不存在絕對有效的監管手段，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避免小學生上癮是不可能的。

看見了沒？矛盾根本就不在《王者榮耀》上。根據如上觀點，我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電子遊戲根本就不應該存在。隻要這個世上還存在一款遊戲，可憐的小學生就注定會被誘捕；而隻有將這毒瘤徹底從世上清除，我們祖國的花朵才能茁壯成長。

放心，你的孩子不會玩《王者榮耀》了，也不會再有機會碰這世上的任何遊戲了，因為遊戲行業被你們搞死了。開心嗎？

再或者，做遊戲的人們，拋棄你們的夢想與初心，老老實實麵對社會。從今年開始，你們的任務不再是把遊戲做好玩了。你做的越好，你就越是社會的仇敵。

而因為管不住孩子而痛恨遊戲的家長們，再見吧。真沒什麼可說的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你記住，今天你笑《王者榮耀》的失足，明天總有你哭的時候。

因為毒草這種東西，定義不是由你來下的。你不配，我也不配。在這一點上，我們都一樣。

2017.7.6

最後更新：2017-08-23 12: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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