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願意把羨慕輕易告訴你
一輩子活下來,常常是,在最有意思的時候,沒有有意思地過,在最沒意思的時候,想要有意思地過結果卻再也過不出意思。或者,換一種表述就是,在看不透的時候,好看的人生過得不好看;看透了,想過得好看,可是人生已經沒法看了。
這句話說得並不繞。其實,人生比這個繞多了。
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場遊戲:在欲望浮沉中,把生命扔到很遠很遠,最後,隻為了找到很近很近的那個簡單的自己。
(二)
有一年,到大連旅遊,參觀旅順日俄監獄。印象中,地牢般的監獄,隻有很窄的一方窗戶開在地上,可以看到人世的陽光。
在一孔窗戶周圍,看到一莖綠草,小小的,嫩嫩的,在風中搖曳。我想,這應是在那裏苦難度日的囚犯們,所能見到的全部蓬勃和生機了吧。但是,那麼多的監牢,每一孔窗戶前,會恰好有一粒草的種子落在那裏嗎?會有生命的綠意,落在絕望的人生裏嗎?
那得多麼幸運啊!
而我們的窗外,就有藍天白雲,我們的身邊,就有鮮花綠草,沒有誰囚禁我們,但我們卻囚禁了自己。
常常是,在追不上的時候,才去追;在味道盡去的時候,才想品;在不得已時候,才珍惜得已;在人生的大片美好過到支離破碎後,才去撿拾一些碎片,拚湊美好。
(三)
生活就是一個七天接著一個七天。不是日子重複導致了枯燥和無聊,而是你枯燥無聊,把氣撒在了日子的重複上。
其實,都在重複。位高權重的,富可敵國的,沒有誰的日子不是一個七天接著另一個七天。隻不過,當你仰慕誰,就會美化對方的重複,認為人家重複得有趣味有意義。其實,這一切,都是仰慕的光環散發出的五彩。
重複,賦予每個人的本質和意義都是一樣的。
多重複才算重複呢?你看那些一天到晚打麻將的人,每天麵對的就是那一百多張牌,然後,洗牌,碼牌,打牌,和牌。論理說,該盯得頭暈眼花,坐得腰酸腿疼,琢磨得心力交瘁了吧,但嗜打的人從來樂此不疲,沒有一個喊累的,也沒有一個喊重複的。
為什麼呢?上癮。
其實,有癮,才是快樂生活的關鍵。癮,就是情趣,它會讓每一個日子,像綻開的花朵,一寸一寸陽光踩過的花瓣,無論多重複,都會美得各不相同。
(四)
活得沒滋味的時候,去坐坐北京地鐵,從1號線到15號線,在上班的早高峰。你一下子就釋然了。當然了,一下子也更崩潰了。
密密麻麻的人,如雨前的蟻,簇擁著,沒有喧鬧,沒有聲響,是令人壓抑的寂靜。幾乎不用走,“嘩”被推上車,“嘩”又被擠下車。就這樣,每天,還未曾上班呢,兩三個小時,先折耗在了路上。無論你蓄了多少激情和活力,也會被日複一日地磨蝕殆盡。關鍵是,還有下班呢,還有一個晚高峰等著呢。
誰比誰活得更容易?
但,即便這樣,一定也有活得幸福的“北漂”。幸福的人生活裏不是沒有不堪和瑣碎,不是沒有疲憊和失望,而是不管生活給了多大的泥淖,也要讓生命拔腿出來,臨清流,吹惠風,也要在心中修籬種菊,怡養內在的優雅和高貴。
幸福是一種自我剝離的能力,以及自我生成的能力。生活中,沒有多少幸福是現成的,有幸福的人,隻是會幸福罷了。
(五)
一個整宿睡得很好的人,會嫉妒一個睡眠質量不怎麼好、甚至半宿還會醒一會兒的人。乍聽,簡直不可思議。再解釋,你就明白了。原來,那個睡得很“好”的人,是靠安定這種鎮靜藥片睡過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的。
如果不說透,從表麵上看,應該是後者羨慕甚至嫉妒前者才是。因為,前者太好了,好得簡直無與倫比。
生活,有多少是我們看透了本質的。你羨慕的權貴,前唿後擁,看起來那麼風光,可是風光背後有多少痛苦,對方不說,你不會知道;你羨慕的富有,寶馬香車,錦衣玉食,看起來,是那麼榮華,這榮華背後有多少痛苦,對方不說,你不會知道。
也就是說,即便失點眠,你依然是那個睡得很好的人。即便過得平凡而寧靜,你也會贏得別人羨慕。甚至,這裏邊,那些你羨慕著的人也在羨慕你。
隻是,你要知道,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願把這種羨慕輕易告訴你。
寫小說寫久了,養成一個習慣——喜歡揣摩人。一桌人吃飯,會下意識地猜測都是些什麼個性;一群人開會,也會揣摩台上台下的各等心事;一夥人聊天,也會從人家的對話裏感覺到微妙關係,這純屬自己跟自己玩兒的單機遊戲。一般來說,準確率八九不離十。有時我說出我的判斷,人家會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但真正讓我覺得有意思的,還是那種判斷失誤的經曆。
其實“人不可貌相”是句很老的話了,婦孺皆知。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類似的還有一句,知人知麵不知心。但中國諺語往往是辯證的,有黑就有白,所以也有截然相反的表達,比如人靠衣裳馬靠鞍,或者,相由心生。確實,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憑外貌判斷一個人的:此人很俗氣,此人很滑頭,此人沒文化,此人很風騷……或者幹脆認為,此人跟自己完全不搭界,永遠不可能說到一塊兒去,等等。
但事實上,外在的一切往往是不靠譜的。你看了一眼得出的判斷,和你看了N眼,更或者你與他交談後得出的判斷,會有很大出入,你會發現外貌後麵還有另一個他。而這“出入”,便成了我的收藏。
最近參加一個活動,認識了一位老板,這位老板是來當地考察投資的。我接過他遞上的名片,是那種帶花紋的發亮的名片,感覺很俗。上麵列了好幾家公司,密密麻麻的。我也沒細看,總之他是個有錢人。他客氣地跟我說請我去他那兒玩兒,可以住他開的賓館。我敷衍兩句就把名片放包裏了。老板說一口閩南話,閩南話在很多時候就像是老板的專用方言,因為影視劇裏的老板大多說閩南話。於是憑一張名片和一口閩南話,我感覺,我跟這人是完全不可能說到一塊兒去。他不就是一個會掙錢的老板嗎?
那天早上我們要去山裏,天氣很冷,我穿了薄毛衣還帶了件風衣,而他隻穿了短袖T恤。在主人的一再勸說下,他在路邊的一家小店買了一件運動外套。上車後他解釋說,雖然他是福建人,但不怕冷,因為他在東北當過兵。我暗暗吃了一驚,問他是哪年兵,他說1980年。雖然比我晚幾年,也是老兵了。跟著他又說,雖然當兵隻有兩三年,但至今依然保持著早上六點起床的習慣,從不睡懶覺。我笑了,感到一絲親切。
也許是因為我的笑容和語氣,他主動跟我聊起來,他說來這個山區考察,除了生意外,也是想做些善事。我有些意外和不解。他略略有些動情地說,我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是受了兩個人的影響。一個是乞丐,一個是老板。
我不清楚他說“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是個什麼樣子,他的表達不是那麼準確,但我已經有了與他聊天的欲望。
他說,剛離開部隊的頭幾年,還處於創業階段時,他去雲南出差,途中在一家小飯店吃飯。等菜的時候,看到飯店老板在攆一個要飯的乞丐,很凶,也許是怕要飯的會影響飯店生意。那乞丐麵黃肌瘦,被攆後戰戰兢兢。他看不過去,就拿了五元錢出來給老板,說你給他一碗肉吃吧。老板就盛了一大碗肉端到門外給那要飯的,沒想到門外還有五六個乞丐,他們狼吞虎咽地分享了那碗肉,然後進門來給他作揖,他們站在他的麵前,不停地作揖,嘴裏喃喃道“恩人”。他說,那個時候他心酸得沒法說,忍著眼淚擺手讓他們走。
“就是一碗肉啊,他們差不多要把我當菩薩了。這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第一我想我要努力掙錢,不能過苦日子,第二我想我掙了錢以後,一定要幫助窮人。”
我可以想象那樣的場景。雖然我們都知道,今天仍有很多窮苦的人與我們同處一片天空下,但這個“知道”是抽象的,當他們非常具象地出現在麵前時,那種震撼是完全不同的。
老板接著說:“第二個影響我的人是一個台灣老板。這些年我生意慢慢做大了,條件好了,差不多要忘了那個乞丐了。因為做生意,我跟一個台灣老板有交往,他回到福建老家做了很多善事,捐建學校,捐修公路,資助窮苦學生,大筆大筆的錢拿出來。可是我發現他跟他的老伴兒非常節約,每次過來談生意,都是自己帶著饅頭和鹹菜,連礦泉水都舍不得買,自己帶水壺;穿著也很樸素,從來不穿名牌,而且總是住最便宜的旅社。幾次交往下來,我太受感動了。現在我也是這樣,不管掙再多錢,也不過奢侈的生活,還要盡自己所能把錢拿出來幫助有困難的人。”
雖然他的表達沒那麼明晰,但我完全聽懂了,並且被深深地打動了。我再看他,便有了全新的發現,他果然與其他老板不同,手腕上沒有名表,也沒有手鐲——什麼黃花梨、紫檀的、寶石的,統統沒有;手指上也沒戒指;脖子上也沒有金項鏈或者鑽石翡翠之類的東西。最為明顯的是,他的手機,是一部很舊的諾基亞,表麵已經磨損了,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
我明白了他說的“今天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
後來的幾天,他依然操著閩南話背著手像個老板那樣參加各種活動,依然給每個人分發他那花裏胡哨的名片,我也依然沒有與他作更多的交談。我隻是遠遠地看著,在內心表達著敬重和慚愧。
最後更新:2017-04-03 16:4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