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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過如此
[人生不過如此 / 林語堂 著 ]
書籍介紹:
在下麵的文章裏,我要表現中國人的觀點,因為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我隻想表現一種為中國最優越最睿智的哲人們所知道,並且在他們的民間智慧和文學裏表現出來的人生觀和事物觀。我知道這是一種在與現代不同的時代裏發展出來的,從閑適的生活中產生出來的閑適哲學。可是,我終究覺得這種人生觀根本是真實的;我們的心性既然是相同的,那麼在一個國家裏感動人心的東西,自然也會感動一切的人類。我得表現中國詩人和學者用他們的常識,他們的現實主義,與他們的詩的情緒所估定的一種人生觀。我打算顯示一些異教徒的世界之美,一個民族所看到的人生的悲哀、美麗、恐怖和喜劇;這一個民族對於我們生命的有限發生強烈的感覺,然而不知何故卻保持著一點人生莊嚴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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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1)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49 本章字數:5502
少之時
從外表看來,我的生命是平平無奇,極為尋常,而極無興趣的。我生下來是一個男兒——這倒是重要的事——那是在一八九五年。自小學卒業後,我即轉入中學,中學完了,複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到北京任清華大學英文教師。其後我結婚,複渡美赴哈佛大學讀書一年(1919-1920),繼而到德國,在殷內和萊比錫兩大學研究。回國後在國立北京大學任教授職,為期三年(1923-1926)。教鞭執厭了,我到武漢投入國民政府服務,那是受了陳友仁的感動。及至做官也做厭了,兼且看透革命的喜劇,我又“畢業”出來,而成為一個著作家——這是半由個人的嗜好亦半由個人的需要。自此以後,我便完全托身於著作事業。人世間再沒有比這事業更為乏味的了。在著作生活中,我不致被學校革除,不與警察發生糾紛,隻是有過一度戀愛而已。
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感染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為最大。我對於人生、文學與平民的觀念,皆在此時期得受最深刻的感染力。究而言之,一個人一生出發時所需要的,除了健康的身體和靈敏的感覺之外,隻是一個快樂的孩童時期——充滿家庭的愛情和美麗的自然環境便夠了。在這條件之下生長起來,沒有人會走錯的。在童時我的居處靠近自然——有山、有水、有農家生活。因為我是個農家的兒子,我很以此自詡。這樣與自然得有密切的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簡樸。這一點,我視為極端重要,令我建樹一種立身處世的超然的觀點,而不致流為政治的、文藝的、學院的,和其他種種式式的騙子。在我一生,直迄今日,我從前所常見的青山和兒時常在那裏撿拾石子的河邊,種種意象仍然依附在我的腦中。它們令我看見文明生活、文藝生活,和學院生活中的種種騙子而發笑。童年時這種與自然接近的經驗,足為我一生知識的和道德的至為強有力的後盾;一與社會中的偽善和人情之勢利互相比較,至足令我鄙視之。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於閩南阪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個簡樸的農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那些青山,如果沒有其他影響,至少曾令我遠離政治,這已經是其功不小了。當我去年夏天住在廬山之巔時,輒從幻想中看見山下兩隻小動物,大如螞蟻和臭蟲,互相仇恨,互相傾陷,各出奇謀毒計以爭“為國服務”的機會,心中樂不可支。如果我會愛真、愛美,那就是因為我愛那些青山的緣故了。如果我能夠向著社會上一般士紳階級之孤立無助、依賴成性和不誠不實而微笑,也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能夠竊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學院討論之笨拙,都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覺我自己能與我的祖先同信農村生活之美滿和簡樸,又如果我讀中國詩歌而得有本能的感應,又如果我憎惡各種形式的騙子,而相信簡樸的生活與高尚的思想,總是因為那些青山的緣故。
一個小孩子需要家庭的愛情,而我有的是很多很多。我本是一個很頑皮的孩子;也許正因這緣故,我父母十分疼愛我。我深識父親的愛、母親的愛、兄弟的愛和姐妹的愛。生平有一小事,其印象常鏤刻在我的記憶中者,就是我已故的二姐之出閣。她比我長五歲,故當我十三歲正在中學念書時,她年約十八歲,美豔如桃,快樂似雀。她和我常好聯合串編故事——其實是合作一部小說——且編且講給母親聽。這部小說是敘述外國一對愛人的故事,被敵人謀害而為法國巴黎的偵探所追捕。——這是她從讀林紓所譯的小仲馬的名著而得的資料。那時她快要嫁給一個鄉紳,那是大違她的私願的,因為她甚想入大學讀書,而吾父以兒子過多,故其大願莫償也。姐夫之家是在西溪岸邊一個村莊內,恰在我赴廈門上學之中途。我每由本村到廈門上學,必須在江中行船三日,沿途風景如畫,滿具詩意。如今有汽船行駛,隻需三小時。但是我從不悔恨那多天的路程,因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豐富的所有物。那時我們全家到新郎的村莊,由此我直徑學校。我們是貧寒之家,二姐在出嫁的那一天給我四毛錢,含淚而微笑對我說:“我們很窮,姐姐不能多給你了。你去好好地用功念書,因為你必得要成名。我是一個女兒,不能進大學去。你從學校回家時,來這裏看我吧。”不幸她結婚後約十個月便去世了。
那是我童年時所流的眼淚。那些極樂和深憂的時光,或隻是欣賞良辰美景之片刻歡娛,都是永遠鏤刻在我的記憶中。我以為我的心思是傾於哲學方麵的,即自小孩子時已是如此。在十歲以前,為上帝和永生的問題,我已斤斤辯論了。當我祈禱之時,我常常想象上帝必在我的頂上逼近頭發,即如其遠在天上一般,蓋以人言上帝無所不在故也。當然的,覺得上帝就在頂上令我發生一種不可說出的情感。在很早的時候我便會試探上帝了,因為那時我囊中無多錢,每星期隻得銅元一枚,用以買一個芝麻餅外,還剩下銅錢四文以買四件糖果。可是我生來便是一個伊壁鳩魯派的信徒(享樂主義者),吃好味道的東西最能給我以無上的快樂——不過那時所謂最好味道的東西隻是在館中所賣的一碗素麵而已,而我渴想得到銀一角。我在鼓浪嶼海邊且行且默禱上帝,祈求賜的以所求,而令我在路上拾得一隻角子。禱告之時,我緊閉雙目,然後睜開。一而再,再而三,我都失望了。在很幼稚之時,我也自問何故要在吃飯之前禱告上帝。我的結論:我應該感謝上帝不是因其直接頒賜所食,因為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目前的一碗飯不是由自天賜,而卻是由農夫額上的汗水而來的;但是我卻會拿人民在太平盛世感謝皇帝聖恩來作比方(那時仍在清朝),於是我的宗教問題也便解決了。按我理性思索的結果:皇帝不曾直接賜給我那碗飯的,可是因為他統治全國,致令天下太平,因而物阜民康,豐衣足食。由此觀之,我有飯吃也當感謝上帝了。
童年,我對於荏苒的光陰常起一種流連眷戀的感覺,結果常令我自覺地和故意地一心想念著有些特殊甜美的時光。直迄今日,那些甜美的時光還是活現腦中,依稀如舊的。記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阪仔(寶鼎)至漳州。兩岸看不絕山景、禾田,與村落農家。我們的船是泊在岸邊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樹,竹葉飄飄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蓋著一條氈子,竹葉搖曳,隻離我頭上五六尺。那船家經過一天的勞苦,在那涼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銜煙管,吞吐自如。其時沉沉夜色,遠景晦冥,隱若可辨,宛如一幅絕美絕妙的圖畫。對岸船上高懸紙燈,水上燈光,掩映可見,而喧鬧人聲亦一一可聞。時則有人吹起簫來,簫聲隨著水上的微波乘風送至,如怨如訴,悲涼欲絕,但奇怪得很,卻令人神寧意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地講慈禧太後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樂何如之!美何如之!那時,我願以攝影快鏡拍照永留記憶中,我對自己說:“我在這一幅天然圖畫之中,年方十二三歲,對著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將來在年長之時回憶此時,豈不充滿美感麼?”
尚有一個永不能忘的印象,便是在廈門尋源書院(教會辦的中學)最後的一夕。是日早晨舉行畢業典禮,其時美國領事安立德(JuleanArnold)到院演說。那是我在該書院最後的一天了。我在臥室窗門上坐著,憑眺運動場。翌晨,學校休業,而我們均須散去各自回家了。我靜心沉思,自知那是我在該書院四年生活之完結日;我坐在那裏靜心冥想足有半點鍾工夫,故意留此印象在腦中以為將來的記憶。
我父親是一個牧師,是第二代的基督徒。我不能詳述我的童年生活,但是那時的生活是極為快樂的。那是稍為超出尋常的,因為我們在弟兄中也不準吵嘴。後來,我要盡力脫去那一副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以去其癡形傻氣。我們家裏有一眼井,屋後有一個菜園,每天早晨八時,父親必搖鈴召集兒女們於此,各人派定古詩誦讀,父親自為教師。不像富家的孩子,我們各人都分配一份家庭勞作。我的兩位姊姊都要做飯和洗衣,弟兄們則要掃地和清除房屋。每日下午,當姊姊們由屋後空地拿進來洗淨晾幹的衣服分放在各箱子時,我們便出去從井中汲水,傾在一小溝而流到菜園小地中,借以灌溉菜蔬。否則我們孩子們便走到禾田中或河岸,遠望日落奇景,而互講神鬼故事。那裏有一起一伏的山陵四麵環繞,故其地名為“東湖”,山陵皆岸也。我常常幻想一個人怎麼能夠走出此四麵皆山的深穀中呢。北部的山巔上當中裂開,傳說有一仙人曾踏過此山,而其大趾卻誤插在石上裂痕,因此之故,那北部的山常在我幻想中。
對人生的態度
在下麵的文章裏,我要表現中國人的觀點,因為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我隻想表現一種為中國最優越最睿智的哲人們所知道,並且在他們的民間智慧和文學裏表現出來的人生觀和事物觀。我知道這是一種在與現代不同的時代裏發展出來的,從閑適的生活中產生出來的閑適哲學。可是,我終究覺得這種人生觀根本是真實的;我們的心性既然是相同的,那麼在一個國家裏感動人心的東西,自然也會感動一切的人類。我得表現中國詩人和學者用他們的常識,他們的現實主義,與他們的詩的情緒所估定的一種人生觀。我打算顯示一些異教徒的世界之美,一個民族所看到的人生的悲哀、美麗、恐怖和喜劇;這一個民族對於我們生命的有限發生強烈的感覺,然而不知何故卻保持著一點人生莊嚴之感。
中國哲學家是一個睜著一隻眼睛做夢的人,是一個用愛及溫和的嘲諷來觀察人生的人,是一個把他的玩世主義和慈和的寬容心混合起來的人,是一個有時由夢中醒來,有時又睡了過去的,在夢中比在醒時更覺得生氣蓬勃,因而在他清醒的生活中放進了夢意的人。他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看穿了他周遭所發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努力的徒然,可是還保留著充分的現實感去走完人生的道路。他很少幻滅,因為他沒有虛幻的憧憬,很少失望,因為他從來沒有懷著過度的希望。他的精神就是這樣解放了的。
因為在研究了中國的文學和哲學以後,我得到了這樣的結論: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始終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建築在明慧的悟性上的達觀的人。這種達觀產生了寬懷,使人能夠帶著寬容的嘲諷度其一生,逃開功名利祿的誘惑,而且終於使他接受命運給他的一切東西。這種達觀也使他產生了自由的意識,放浪的愛好,與他的傲骨和淡漠的態度。一個人隻有具著這種自由的意識和淡漠的態度,結果才能深切地熱烈地享受人生的樂趣。
我不必說我的哲學在西洋人的眼中是否正確。我們要了解西洋人的生活,就得用西洋人的眼光,用他自己的氣質,他的物質觀念,和他自己的腦筋去觀察它。美國人能忍受許多中國人所不能忍受的事物,而中國人也能忍受許多美國人所不能忍受的事物:這一點我並不懷疑。我們大家生下來就不一樣,這也是好的。然而這也不過是比較的說法。我很相信在美國生活的匆忙中,人們有一種願望,有一種神聖的欲望,想躺在一片草地上,在美麗的高樹下什麼事也不做地享受一個悠閑自適的下午。象“醒轉來生活吧”(Wakeupandlive)這種普遍的唿聲的存在,在我看來很足證明美國有一部分的人寧願在夢中虛度光陰,可是美國人終究還不至於那樣糟糕。問題隻在他想多享受或少享受這種閑適的生活,以及他要怎樣安排使這種生活實現而已。也許美國人隻是在這個人人都在做事的世界上,對於“閑蕩”一詞感到慚愧;可是不知何故,正如我確切地知道他也是動物一樣,我確切地知道他有時也喜歡鬆一下筋肉,在沙灘上伸伸懶腰,或者靜靜地躺著,把一條腿舒舒服服地踡起來,一條手臂墊在頭下做枕頭。他如果這樣,便跟顏回相差無幾了;顏回有的正是這種美德,孔子在眾弟子中,最佩服的也就是他。我隻希望看到的,就是他對這件事能夠誠實;他喜歡這件事的時候,便向全世界宣稱他喜歡這件事;當他閑適地躺在沙灘上,而不是在辦公室裏工作時,他的靈魂才會喊道:“人生真美麗啊!”
所以,我們現在要看一看中國整個民族的思想所理解的一種哲學和生活藝術。我以為不論在好的或壞的意義上,世界沒有一樣和它相象的東西。因為我們在這裏遇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思想典型所產生的一種完全新的人生看法。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它的思想的產物,這句話是毫無疑義的。中國的民族思想在種族上和西方文化那麼不同,在曆史上又與西方文化隔離著;因此,我們在這種地方,自然會找到一些對人生問題的新的答案,或者,更好些,找到一些對人生問題的新的探討方法,或者,還要好些,找到一些對人生問題的新的論據。
我們知道那種思想的一些美德和缺點,這至少可以由過去的曆史看出來。它有光榮燦爛的藝術,和卑不足道的科學,有偉大的常識和幼稚的邏輯,有精致的,女性的,關於人生的閑談,而沒有學者風味的哲學。一般人都知道中國人的思想是一種非常實用而精明的思想,一些愛好中國藝術的人也知道,中國人的思想是一種極靈敏的思想;更少數的人則承認中國人的思想也是一種極有詩意和哲理的思想。至少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是善於用哲理的眼光去觀察事物的,這句話是比中國有一種偉大的哲學或有幾個大哲學家的說法更有意義的。一個民族有幾個哲學家沒有什麼稀奇,但一個民族能以哲理的眼光去觀察事物,那就真是非常的事了。無論如何,中國這個民族顯然是比較有哲理眼光,而比較沒有效率的,如果不是這樣,沒有一個民族能經過四千年有效率的生活的高血壓而繼續生存的。四千年有效率的生活是會毀滅任何民族的。一個重要的結果是:在西方,狂人太多了,隻好把他們關在瘋人院裏,而在中國,狂人太稀罕了,所以我們崇拜他們;每一個具有關於中國文學的知識的人,都會證實這句話。我所要說明的便是這一點。是的,中國人有一種輕逸的,一種幾乎是愉快的哲學,他們的哲學氣質的最好證據,是可以在這種智慧而快樂的生活哲學裏找到的。
正文 第一章(2)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49 本章字數:2532
我的圖書室
我在《人間世》雜誌,曾登載過姚穎女士一篇布置書房的文章,湊巧與我的見解相同。如果我也發表過一篇同題的文章,或是曾經遇見過她,那我一定會誣她有抄襲我的見解的嫌疑。因此我在她的文章末尾,寫了一篇長論——表明她的理解如何近似我的理論。茲將她的原文略述如下:
大學公共圖書館采用分類製,用杜威或王雲五的方法把圖書分編成類,固然是好的。但是一個貧窮的學者圖書不夠,又蹇居於京滬的一個狹裏之中,顯然是不能如此做法。一個裏舍之中,尋常隻有一間餐室,一間客廳,兩間睡房,如果很幸運,也許會有一間書房。此外,他的圖書普通都依個人的喜好而來,收集的不會普遍完全。這應該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是我用的方法是如此的。我的方法是自然的方法。比如,當我坐在書桌前邊收到一本寄來的書,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如果在閱讀時有客來訪,我就把書帶到客廳,去和來客談談這本書的內容。客人告別以後,如果我把書遺忘在客廳,我就讓它擺在那裏。有時話談得開心,我還不感倦意,隻是想休息一會,我就把它帶到樓上,在床上閱讀。如果讀得興趣濃厚,我就繼續讀了下去,如果興趣降低,就把它用作枕頭而睡,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使書籍任其所在的方法”。我甚而不能說,哪一處是我喜歡放書的地方。
這種辦法的必然結果,自然到處可見圖書雜誌,在床上,沙發上,餐間裏,食器櫥中,廁所架上,以及其他地方。這樣不能一覽無遺,是杜威或王雲五的方法所不及的。
這種辦法有三點好處:第一,不規則的美麗。各種精裝本、平裝本、中文、英文、大而厚重的本子、輕的美術複製本——一些是中古英雄騎士的圖片,一些是現代裸體藝術照片,全都雜在一起,一望就可以看出人類曆史的整個過程。第二,興趣的廣泛不同。一本哲學書籍,也許和一本科學書籍並立在一起,一本滑稽的書籍,也許和一本《道德經》比肩而立。他們混成一片,儼若各持己見地在爭辯著。第三,用之便當。如果一個人把書全部擺在書室,他在客廳中便無書可讀。我用這種方法,就是在廁所也能增長知識。
我隻要說這僅是我個人的方法。我不求別人讚成,也不希望他們來效法我。我寫這篇文章的緣故,是因為看我的客人見我的生活如此,常是搖頭歎息。因為我沒有問過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稱讚的歎息,還是反對的歎息……但是我從不去理會的。
上邊的這一篇文章,很可以代表現代中國式的小品文(familiaressay)。它有中國古文的輕鬆氣派,以及現代論文的不拘泥之風度。下邊是我寫的後論:
當我收到這篇稿子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秘密說穿了。在我看下去的時候,我很驚異地發現了我自己放書的理論,已被一個別的人同時發現了。我如何能不就此發揮幾句呢?我知道閱讀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是已經變成了一件俗陋不堪而且商業化的事情。收集書籍也曾是一件高尚的娛樂,但是自從暴發戶出現以後,現在的情況也隨之慘變。這些人藏著各個作家的整套書籍,裝潢美麗整齊,擺在玻璃架上,用以在他們的朋友麵前炫耀。但是當我看到他們的書架的時候,裏邊從來沒有一點空隙或書本的誤排,這表明他們從來不去動那些書籍。其中也沒有書皮扯下來的書籍,沒有手紋的印子或偶然掉下來的煙灰,沒有用藍色鉛筆畫下來的記號,沒有楓樹的葉子在書中夾著。而所有的隻是沒有割開的連頁。
所以,收集書籍的方法似乎也變得俗陋了。明朝的徐謝寫過一篇《舊硯台論》的文章,暴露收集古玩的俗陋。現在姚女士則引申到收集圖書的事。可見如果你隻要說出你的真意,世界上似乎不會沒有與你同感的人。王雲五之方法利用於公共圖書館中很好,但是公共圖書館與一個窮學者的書齋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必須有一個不同的原則,就如《浮生六記》的作者所指出的“以大示小,以小示大。以假遇真,以真遇假”。這位作者所發表的意見,是關於一個窮士的房舍花園應當怎樣安排,也可以用在收集書籍的方法上。如果你能善用這個原則,你可以把一個窮士的書房,改變成宛如未經開發的大陸。
書籍絕對不應分類。把書籍分類是一種科學,但不去分類是一種藝術。你那五尺高的書架,應當別成一個小天地。必須把這個詩歌擱置在科學的文章之上,同時使一本偵探小說與居友(Guyau)的著作並列。這樣安排之後,一個五尺書架會變成搜羅廣博的架子,使你覺得有如天花亂墜。如果架子上隻有司馬光的一套《資治通鑒》,當你無心去看《資治通鑒》的時候,就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架子。每個人都知道女人的美麗,是她們予人一種莫名其妙而又遍尋不著的感覺,古老的城市如巴黎與維也納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你在那裏住了十年以後,也不確知某一個小巷中會有什麼東西出現。一個圖書室也是同樣的道理。
各種書籍都有它的特點,所以裝訂得也不相同。我從來不去買《四部備要》或《四部叢刊》,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買一部書的特點,一方麵由書的外表上可以看得出來,一方麵由購買時的情形不同而來。書買來以後,把它們不分類自然地擺在架上。當你要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的時候,你會翻來翻去,不知究竟放在何處。在你找到以後,你是真正的“找到”了,不隻是拿它下來到手。這時你已經香汗盈盈,好像一個得意的獵人一樣。也許當你已發現它的所在,而去拿你要的第三卷時,卻發現它已不翼而飛。你站在那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迷想你是否會把它借給某人,於是長歎一聲,好像一個小學生看見一隻幾乎被他捉著的鳥,忽然又騰空飛去了。這樣一來,你的圖書室常有一種玄妙不可捉摸的空氣存在,簡而言之,你的圖書室將會有女人的隱約的美麗,以及偉大城市的玄妙莫測。
幾年以前,我在清華大學有個同事,他有一個“圖書室”,其中隻有一箱子半的書籍,但是都是由一至千的分類編成,用的是美國圖書協會的分類製度。當我問他一本經濟曆史的書的時候,他很自傲地立時回答說書號是“580.73A”。他有美國式的辦事效率,很是自以為驕傲。他是一個真正的美國留學生,不過我說這話的意思,並不是稱頌他。
正文 第一章(3)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50 本章字數:1623
著作和讀書
我初期的文字即如那些學生的示威遊行一般,披肚瀝膽,慷慨激昂,公開抗議。那時並無什麼技巧和細心。我完全歸罪於北洋軍閥給我們的教訓。我們所得的出版自由太多了,言論自由也太多了,而每當一個人可以開心見誠講真話之時,說話和著作便不能成為藝術了。這言論自由究有甚好處?那嚴格的取締,逼令我另辟蹊徑以發情思想。我勢不能不發展文筆技巧和權衡事情的輕重,此即讀者們所稱為“諷刺文學”。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乃在發揮關於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別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於身受牢獄之災。這樣寫文章無異是馬戲場中所見的在繩子上跳舞,需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在這個奇妙的空氣當中,我已經成為一個所謂幽默或諷刺的寫作者了。也許如某人曾說,人生太悲慘了,因此不能不故事滑稽,否則將要悶死。這不過是人類心理學中一種很尋常的現象吧——即是在十分危險當中,我們樹立自衛的機械作用,也就是滑口善辯。這一路的滑口善辯,其中含有眼淚兼微笑的。
我之重新發現祖國之經過也許可詠成一篇古風,可是恐怕我自己感到其中的興趣多於別人吧。我常徘徊於兩個世界之間,而逼著我自己要選擇一個,或為舊者,或為新者,由兩足所穿的鞋子以至頭頂所戴的帽子。現在我不穿西服了,但仍保留著皮鞋。至最近,我始行決定舊式的中國小帽是比洋帽較合邏輯和較為舒服的,戴上洋帽我總覺得形容古怪。一向我都要選擇我的哲學,一如決定戴那種帽子一樣。我曾作了一副對聯:
兩腳踏東西文化
一心評宇宙文章
有一位好作月旦的朋友評論我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而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這原意不是一種暗襲的侮辱,我以為那評語是真的。我最喜歡在思想界的大陸上馳騁奔騰。我偶爾想到有一宗開心的事,即是把兩千年前的老子與美國的福特(HenryFord,美國汽車大王)拉在一個房間之內,讓他們暢談心曲,共同討論貨幣的價值和人生的價值。或者要辜鴻銘導引孔子投入麥克唐納(前英國內閣總理)之家中,而看著他們相視而笑,默默無言,而在杯酒之間得完全了解。這樣發掘一中一西之原始的思想而作根本上的比較,其興味之濃不亞於方城之戲,各欲猜度他人手上有什麼片牌。又如打牌完了四圈又四圈,不獨可以夜以繼日,日複繼夜,還可以永不停息,沒有人知道最後輸贏。
在這裏可以略說我讀書的習慣。我不喜歡第二流的作家,我所要的是表示人生的文學界中最高尚的和最下流的。在最高尚的一級可以說是人類思想之源頭,如孔子、老子、莊子、柏拉圖等等是也。我所愛之最下流的作品,有如BaronessCrczsy,EdgarWallace和一般價極低廉的小書,而尤好民間歌謠和蘇州船戶的歌曲。大多數的著書都是由最下流的或最高尚的剽竊抄襲而來,可是他們剽竊抄襲永不能完全成功。如此表示的人生中失了生活力,詞句間失了生氣和強力,而思想上也因經過剽竊抄襲的程序而失卻真實性。因此,欲求直接的靈感,便不能不向思想和生命之淵源處去追尋了。為此特別的宗旨,老子的《道德經》和蘇州船戶的歌曲,對我均為同等。
我讀一個人的作品,絕不因有盡責的感覺,我隻是讀心悅誠服的東西。他們吸引我的力量在於他們的作風,或相近的觀念。我讀書極少,不過我相信我讀一本書得益比別人讀十本的為多,如果那特別的著者與我有相近的觀念。由是我用心吸收其著作,不久便似潛生根蒂於我心內了。我相信強逼人讀無論哪一本書是沒用的。人人必須自尋其相近的靈魂,然後其作品乃能成為生活的。這一偶然的方法,也是發展個人的著者。我相信有一種東西如Sinte-Beuve之所謂“人心的家庭”,即是“靈魂之接近”,或是“精神之親屬”。雖彼此時代不同。國境不同,而仍似能互相了解,比同時同市的人為多些。一個人的文章嗜好是先天注定,而不能自己的。
正文 第一章(4)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50 本章字數:3469
我辦《論語》
在我創辦《論語》之時,我就認定方巾氣、道學氣是幽默之魔敵。倒不是因為道學文章能抵製幽默文學,乃因道學環境及對幽默之不了解,必影響於幽默家之寫作,使執筆時,似有人在背後怒目偷覷,這樣是不宜於幽默寫作的。惟有保持得住一點天真,有點傲慢,不顧此種陰森冷氣者,才寫得出一點幽默。這種方巾氣的影響,在《論語》之投稿及批評者,都看得出來。在批評方麵,近來新舊衛道派頗一致,方巾氣越來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學,或哼唷哼唷文學,皆在鄙視之列。今天有人雖寫白話,實則在潛意識上中道學之毒甚深,動輒任何小事,必以“救國”、“亡國”掛在頭上,於是用國貨牙刷也是救國,賣香水也是救國,弄得人家一舉一動打一個嚏也不得安閑。有人留學,學習化學工程,明明是學製香水、煉牛皮,卻非說是實業救國不可。其實都是自幼作文說慣了“今夫天下”、“世道人心”這些名詞還在潛意識中作崇吧。所以這班人,名詞雖新,態度卻舊,實非西方文化產兒,與政客官僚一樣。他們是不配批評要人“今夫天下”的通電的。西洋人討論女子服裝,亦隻認為審美上問題,到中國便成了倫理世道什麼夷夏問題。西人看見日食,也隻當做曆象研究,一到中國,也變成有關天下治亂的災難了。西方也有人像李格,身為大學教授,卻因天性所返,好寫一些幽默小品,挖苦照相家替人排頭扭頸,作家讀者也沒想到“文學正宗”“國家興亡”上麵去。然而幽默文學,卻因此發達。假如中國人如作一篇《吃蓮花的》,便有人責問,你寫這些有何關於世道人心,有何益於中國文化?這不是桐城妖孽還在作崇是什麼?因此一招,寫作的人,也無意中受此輩之壓迫,拿起筆來,必以諷世自命,於是純粹的幽默乃為熱烈甚至酸腐的諷刺所籠罩下去。
辦幽默刊物是怎麼一回事?不過辦一幽默刊物而已,何必大驚小怪?原來在國外各種正經大刊物之內,仍容得下幾種幽默刊物。但一到中國,便不然了。一家幽默,家家幽默,必須“風行一時”,人人效顰。由於譽幽默者以世道譽之,毀幽默者,亦以世道毀之,這正如一個乳臭未幹專攻文學三年的洋博士回到中國被人捧為文學專家一樣的有苦難言,哭笑不得。其實我林語堂並無野心,隻因生性所近,素惡《東方雜誌》長篇闊論,又好雜遝亂談,此種文章既無處發表,隻好自辦一個。幸而有人出版,有人購讀,就一直胡鬧下去。充其量,也不過在國中已有各種嚴肅大雜誌之外,加一種不甚嚴肅之小刊物,調劑調劑空氣而已。原未嚐存心打倒嚴肅雜誌,亦未嚐強普天下人皆寫幽默文。現在批評起來,又是什麼我在救中國或亡中國了。
《人間世》出版與《論語》出版一樣。因為沒人做,所以我來做。我不好落入窠臼,如已有人做了,我便萬不肯做。以前研究漢字索引,編英文教科書,近來研究打字機,也都是看別人不做,或做不好,故自出機杼興趣勃然去做而已。此外還有什麼理由?現在明明提倡小品文,又無端被人加以奪取“文學正宗”罪名。夫文學之中,品類多矣。吾提倡小品,他人盡可提倡大品;我辦刊物來登如在《自由談》天天刊登而不便收存之隨感,他人盡管辦一刊物專登短篇小說,我能禁止他嗎?倘使明日我看見國中沒有專登偵探小說刊物,來辦一個,又必有人以為我有以奉偵探小說為文學“正宗”之野心了。這才是真正國貨的籠統思想。此種批評,謂之方巾氣的批評。以前名流學者,沒人敢辦幽默刊物,就是方巾氣作崇,脫不下名流學者架子,所以逼得我來辦了。
今日“大野”君在《自由談》(《申報》副刊)勸我“欲行大道,勿由小徑,勿以大海內於牛跡,勿以日光等於螢火”。應先提倡西洋文化後提倡小品。提倡西洋文化,我是讚成的。但是西洋文化極複雜,方麵極多,“五四”的新文化運動,有點籠統,我們應該隨性所近分工合作去介紹提倡吧。幽默是西方文化之一部,西洋近代散文之技巧,亦係西方文學之一部。文學之外,尚有哲學、經濟、社會,我沒有辦法,你們去提倡吧。現代文化生活是極豐富的。倘使我提倡幽默,提倡小品,而竟出意外,提倡有效,又竟出意外,在中國哼哼唧唧派及哼唷哼唷派之文學外,又加一幽默派、小品派,而間接增加中國文學內容體裁或格調上之豐富,甚至增加中國人心靈生活上之豐富,使接近西方文化,雖然自身不免詫異,如洋博士被人認為西洋文學專家一樣,也可聽天由命去吧。近有感想,因見上海弄堂屋宇比接,隔簾花影,每每動人,想起美國有自動油布窗幔,一拉即下,一拉即上,至此無人“提倡”“介紹”,也頗思“提倡”一下。倘得方巾氣的批評家不加我以“提倡油布窗幔救國”罪名,則幸甚矣。
在反對方巾氣文中,我偏要說一句方巾氣的話。倘是我能減少一點國中的方巾氣,而叫國人取一種比較自然活潑的人生觀,也就在介紹西洋文化工作中,盡一點點國民義務。這句話也是我自幼念慣“今夫天下”之遺跡。我生活之嚴肅人家才會詫異哩。
因為西方現代文化是有自然活潑的人生觀,是經過十九世紀浪漫潮流解放過,所以現代西洋文化是比較容忍比較近情的。我倒認為這是西方民族精神健全之征象。在中國新文化雖經提倡,卻未經過幾十年浪漫潮流之陶煉,人之心靈仍是苦悶,人之思想仍是幹燥。一有危艱,大家轟轟然一陣花炮,五分鍾後就如曇花一現而消滅。因為人之心靈根本不健全,樂與苦之間失了調劑。叫苦固然看來比嬉笑或閑適認真愛國,無奈叫苦會喉幹舌燥。這一股氣既然接不上去,叫苦之後就是沉寂,宛如小孩哭後,想睡眠。雖然偶然在沉寂中哼唧一兩聲,也是病榻呻吟,酸腐頹喪,疲靡之音。現在文學中好像就沒聽見聲音洪亮的喊聲,隻有躲在黑地放幾根冷箭罷了。但人之心理,總是自以為是,所以有吮癰之癖。自己萎弱,惡人健全;自己惡動,忌人活潑;自己飲水,嫉人喝茶;自己呻吟,恨人笑聲,總是心地欠寬大所致。兩千年來方巾氣仍舊把二十世紀的白話文人壓得不能喘氣,結果文學上也隻聽見嗡嗡而已。
所謂西洋自然活潑的人生觀,可舉新例說明。譬如遊玩是自然的,以前儒塾就禁止小孩遊玩,近來教育觀念解放了,近乎自然了,於是不但不禁止遊玩,並且在幼稚園、小學、中學利用遊玩養兒童的德性。西洋夫婦卿卿我我,攜手同遊,也不過承認男女之樂為人類所應有,不必矯飾,於是慨然攜手同行於街上,忝不為怪,由中國人看來,也隻能暗羨洋鬼子會享豔福。一旦中國人也男女解放起來,卻認為不可,說是傷風敗俗。看見西人男女裸身海浴水戲,雖然也會羨慕,但是看見中國男女裸身海浴,必登時罵其為世風不古。西洋女子服裝盡管妖豔,西洋現代的批評,卻沒見有人說她們是有傷風化,因為他們已有浪漫派容忍觀點。然在中國看見西洋女子之妖裝豔服,雖然佩服,看見中國女子一樣服裝,便要罵其為摩登。西洋舞台跳舞,如草裙舞,妖邪比中國何止百倍,但是未聞西方思想家抨擊,而實際上西人也並未因看草裙舞而遂忘了愛國。中國人卻不能容忍草裙舞,板起道學麵孔,詈為人心大變天下大亂之征。然而中國人並不因生活之嚴肅而道德高尚,國家富強起來。全國布滿了一種陰森發黴虛偽迂腐之氣而已。所以這種方巾氣的批評家雖自己受壓迫而哼幾聲,唾罵“文化統一”,哀怨“新聞檢查”,自己一旦做起新聞檢查員來,才會壓迫人家得厲害。我看見女兒見兩隻臭蟲在床板上爭辯,甲罵乙:“你是臭蟲”!乙也回罵甲:“你是臭蟲”!我卻躲在旁邊胡盧大笑。
因為心靈根本不健全,生活上少了向上的勇氣,所以方巾氣的批評,也隻善摧殘。對提倡西方自然活潑的人生觀,也隻能詆毀,不能建樹。對《論語》批評曰“中國無幽默”。中國若早有幽默,何必辦《論語》來提倡?在旁邊喊“中國無幽默”並不會使幽默的根芽逐漸發揚光大。況且《論語》即使沒有幽默的成功作品,卻至少改過國人對於幽默的態度,除非初出茅廬小子,還在注意宇宙及救國“大道”,都對於幽默加一層的認識,隻有一些一知半解似通非通的人,還未能接受西方文化對幽默的態度。這種消極摧殘的批評,名為提倡西方文化實是障礙西方文化,而且自身就不會有結實的成績。《人間世》出版,動起哼唷哼唷派的方巾氣,七手八腳,亂吹亂擂,卻絲毫沒有打動了《人間世》。連一篇像樣的對《人間世》的內容及編法的批評,足供我虛心采擇的也沒有。例如我自己認為第一期談花樹春光遊記文字太多不滿之處,就沒有人指出。總而言之,沒有一篇我認為夠得上批評《人間世》的文字。隻有胡魯一篇攻擊周作人詩,是批評內容,但也就淺薄得可笑,隻攻擊私人而已。《人間世》之錯何在,吾知之矣。用仿宋字太古雅。這在方巾氣的批評家,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罪案。
正文 第一章(5)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50 本章字數:3318
一團矛盾
有一次。幾個朋友問他:“林語堂,你是誰?”他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隻有上帝知道。”又有一次,他說:“我隻是一團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他喜愛矛盾。他喜歡看到交通安全宣傳車出了車禍撞傷人,有一次他到北平西郊的西山上一個廟裏,去看一個太監的兒子。他把自己描寫成為一個異教徒,其實他在內心卻是個基督徒。現在他是專心致力於文學,可是他總以為大學一年級時不讀科學是一項錯誤。他之愛中國和中國人,其坦白真實,甚於所有的其他中國人。他對法西斯沒有好感,他認為中國理想的流浪漢才是最有身份的人,這種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才是獨裁的暴君最可怕的敵人,也是和他苦鬥到底的敵人。他很愛慕西方,但是鄙視西方的教育心理學家。他一度自稱為“現實理想主義家”。又稱自己是“熱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學家。他喜愛妙思古怪的作家,但也同樣喜愛平實貼切的理解。他感到興趣的是文學、漂亮的鄉下姑娘、地質學、原子、音樂、電子、電動刮胡刀,以及各種科學新發明的小物品。他用膠泥和滴流的洋蠟做成有顏色的景物和人像,擺在玻璃上,借以消遣自娛。他喜愛在雨中散步;遊水大約三碼之遠;喜愛辯論神學;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兒。見湖邊垂柳濃陰幽僻之處,則興感傷懷,對於海洋之美卻茫然無所感。一切山巒,皆所喜愛。與男友相處,愛說髒話,對女人則極其正流。
生平無書不讀。希臘文,中文,及當代作家;宗教,政治,科學。愛讀紐約《時代雜誌》的Topics欄及《倫敦時報》的“第四社論”;還有一切在四周加框兒的新聞,及科學醫藥新聞;鄙視一切統計學——認為統計學不是獲取真理真情可靠的方法;也鄙視學術上的術語——認為那種術語隻是缺乏妙悟真知的掩飾。對一切事物皆極好奇;對女人的衣裳,罐頭起子,雞的眼皮,都有得意的看法。一向不讀康德哲學,他說實在無法忍受;憎惡經濟學。但是喜愛海涅,司泰蘇.李卡克(StephenLeacock)和黑烏德.布潤恩(HeywoodBroun)。很迷“米老鼠”和“唐老鴨”。另外還有男星要翁納.巴利摩(LionelBarrymore)和女星凱瑟琳.赫本(KatherinHepburn)。
他與外交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隻是忍受不了禮儀的拘束。他決不存心給人任何的觀感。他恨穿無尾禮服,他說他穿上之後太像中國的西崽。他不願把自己的照片發表出去,因為讀者對他的幻象是個須髯飄動落落大方年長的東方哲人,他不願破壞讀者心裏的這個幻象。隻要他在一個人群中間能輕鬆自如,他就喜愛那個人群;否則,他就離去。當年一聽陳友仁的英文,受了感動,就參加了漢口的革命政府,充任外交部的秘書,做了四個月,棄政治而去,因為他說,他“體會出來自己是個草食動物,而不是肉食動物,自己善於治己,而不善於治人。”他曾經寫過:“對我自己而言,順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對妻子極其忠實,因為妻子允許他在床上抽煙。他說:“這總是完美婚姻的特點。”對他三個女兒極好。他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妻子對他表示佩服時,他也不吝於自我讚美,但不肯在自己的書前寫“獻給吾妻……”,那未免顯得過於公開了。
他以道家老莊之門徒自序,但自稱在中國最為努力工作者,非他莫屬。他不耐靜立不動;若火車尚未進站,他要在整個月台上漫步,看看店鋪的糖果和雜誌。寧願走上三段樓梯,不願靜候電梯。洗碟子洗得快,但總難免損壞幾個。他說愛迪生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算不了什麼;那全在於是否精神專注於工作。“美國參議員講演過了五分鍾,愛迪生就會打盹入睡,我林語堂也會。”
他惟一的運動是逛大街,另有就是在警察看不見時,在紐約中央公園的草地上躺著。
隻要清醒不睡眠時,他就抽煙不止,而且自己宣稱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構成的。他知道他的書上哪一頁尼古丁最濃。喝杯啤酒就頭暈,但自以為不能忘情於酒。
在一篇小品文裏。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如此描寫:
“此處果有可樂,我即別無所畏。”
“我願自己有屋一間,可以在內工作。此屋既不需要特別清潔,亦不必過於整齊。不需要《聖美利舍的故事》(StoryofSanMichelet)中的阿葛薩(Agathe)用抹布在她能夠到的地方都去摩擦幹淨。這個屋子隻要我覺得舒適、親切、熟悉即可。床的上麵掛一個佛教的油燈籠,就是你看見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壇上的那種燈籠。要有煙,發黴的書,無以名之的其他氣味才好……”
“我要幾件士紳派頭兒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經穿過幾次的,再要一雙舊鞋。我須要有自由,願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陰影中溫度高到華氏九十五度時,在我的屋裏,我必須有權一半赤身裸體,而且在我的仆人麵前我也不以此為恥。他們必須和我自己同樣看著順眼才行。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點個舒舒服服的火爐子。”
“我需要一個家,在這個家裏我能自然隨便……我需要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他們要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們要像我一樣能以淋浴為樂。”
“我願早晨聽喔喔公雞叫。我要鄰近有老大的喬木數株。”
“我要好友數人,親切一如日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禮,他們有些煩惱問題,婚姻問題也罷,其他問題也罷,皆能坦誠相告,他們能引證希臘喜劇家阿裏士多芬(Aristophanes)的喜劇中的話,還能說葷笑話,他們在精神方麵必須富有,並且能在說髒話和談哲學的時候坦白自然,他們必須各有其癖好,對事物必須各有其定見。這些人要各有其信念,但也對我的信念同樣尊重。”
“我需要一個好廚子,他要會做素菜,做上等的湯。我需要一個很老的仆人,心目中要把我看做是個偉人,但並不知道我在哪方麵偉大。”
“我要一個好書齋,一個好煙鬥,還有一個女人,她須要聰明解事,我要做事時,她能不打擾我,讓我安心做事。”
“在我書齋之前要修篁數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氣晴朗,萬裏一碧如海,就猶如我在北平時的冬天一樣。”
“我要有自由能流露本色自然,無須乎做偽。”
“按照中國學者給自己書齋起個齋名的習慣,我稱我的書齋‘有不為齋’。”
在一篇小品文裏他自己解釋說:
“我憎惡強力,永遠不騎牆而坐;我不翻跟頭,體能上的也罷,精神上的也罷,政治上的也罷。我甚至不知道怎麼樣趨時尚,看風頭。”
“我從來沒有寫過一行討當局喜歡或是求取當局愛慕的文章。我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壓根兒就沒有。”
“我從未向中國航空基金會捐過一文錢,也從未向由中國正統道德會主辦的救災會捐過一分錢。但是我卻給過可愛的貧苦老農幾塊大洋。”
“我一向喜愛革命,但一直不喜愛革命的人。”
“我從來沒有成功過,也沒有舒服過,也沒有自滿過;我從來沒有照照鏡子而不感覺到慚愧得渾身發麻。”
“我極厭惡小政客,不論在什麼機構,我都不屑於與他們相爭鬥。我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因為我不喜歡他們的那副嘴臉。”
“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情感,或是圓通機智而八麵玲瓏。我從來不能擺出一副學者氣,永遠不能兩膝發軟,永遠不能裝做偽善狀。”
“我從來沒救少女出風塵,也沒有勸異教徒歸向主耶穌。我從來沒感覺到犯罪這件事。”
“我以為我像別人同樣有道德,我還以為上帝若愛我能如我母親愛我的一半,他也不會把我送進地獄去。我這樣的人若是不上天堂,這個地球不遭殃才怪。”
“我在《生活的藝術》裏說,理想的人並不是完美的人,而隻是一個令人喜愛而通情達理的人,而他也不過盡力做那麼樣的一個人罷了。”
正文 第一章(6)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50 本章字數:1465
靈與肉
哲學家所不願承認的一樁最明顯的事實,就是我們有一個身體。我們的說教者因為看見我們人類的缺憾,以及野蠻的本能和衝動,看得厭倦了,所以有時希望我們生得跟天使一樣,然而我們完全想象不出天使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不是以為天使也有一個和我們一樣的肉體和形狀——除了多生一對翅膀——就是以為他們沒有肉體。關於天使的形狀,一般的觀念依舊以為是和人類一樣的肉體,另外多了一對翅膀:這是很有趣味的事。我有時覺得有肉體和五官,縱使對於天使,也是有利的。如果我是天使的話,我願有少女的容貌,可是我如果沒有皮膚,怎樣能得到少女般嫵媚的容貌呢?我將依舊喜歡喝一杯茄汁或冰橘汁,可是我如果沒有渴的感覺,怎樣能享受冰橘汁呢?而且,當我不能感覺饑餓的時候,我怎樣能享受食物呢?一個天使如果沒有顏料,怎樣能夠繪畫?如果聽不到聲音,怎樣能夠唱歌?如果沒有鼻子,怎樣能夠嗅到清晨的新鮮空氣?如果他的皮膚不會發癢,他怎樣能夠享受搔癢時那種無上的滿足?這在享受快樂的能力上,該是一種多麼重大的損失!我們應該有肉體,而且我們一切肉體上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否則我們便應該變成純粹的靈魂,完全沒有滿足。一切滿足都是由欲望而來的。
我有時覺得,鬼魂或天使沒有肉體,真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刑罰:看見一條清冽的流水,而沒有腳可以伸下去享受一種愉快的冷感,看見一碟北平或琅島(LongIsland——美國地名)的鴨而沒有舌頭可以嚐它的味道,看見烤餅而沒有牙齒可以咀嚼它,看見我們親愛的人們的可愛的臉孔,而對他們沒有情感可以表現出來。如果我們的鬼魂有一天回到這世間來,靜悄悄地熘進我們的孩子的臥室,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而我們沒有手可以撫捫他,沒有臂膀可以擁抱他,沒有胸部可以感覺他的身體的溫暖,麵頰和肩膀之間沒有一個圓圓的彎凹處,使他可以緊挨著,沒有耳朵可以聽他的聲音,我們是會覺得多麼悲哀啊。
如果有人為“天使無肉體論”而辯護的話,他的理由一定是極端模煳而不充分的。他也許會說:“啊,不錯,可是在神靈的世界裏,我們並不需要這種滿足。”“可是你有什麼東西可以替代這種滿足呢?”回答是完全的沉默;或許是:“空虛——和平——寧靜。”“你在這種情境裏可以得到什麼呢?”“沒有勞作,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我承認這麼一個天堂對於船役囚徒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這種消極的理想和快樂觀念是太近於佛教了,其來源與其說是歐洲,不如說是亞洲(在這裏是指小亞細亞)。
這種理論必然是無益的,可是我至少可以指出沒有“感覺的神靈”的觀念是十分不合理的,因為我們越來越覺得宇宙本身也是一個有感覺的東西。神靈的一個特性也許是動作,而不是靜止,而沒有肉體的天使的快樂,也許是象以每秒鍾二萬或三萬周的速率旋轉於陽核的陽電子那樣地旋轉著。天使在這裏也許得到了莫大的快樂,比在遊樂場中乘遊覽名勝的小火車更為有趣。這裏一定有一種感覺。或許那個沒有肉體的天使會象光線或宇宙光線那樣,在以太的波浪中,以每秒鍾十八萬三千哩的速率,繞著曲線形的空間而發射吧。一定還有精神上的顏料使天使可以繪畫,以享受某種創造的形式;一定還有以太的波動,給天使當做音調、聲音和顏色來感受;一定還有以太的微風去吹拂天使的臉頰。如果不然,神靈本身便會象汙水塘裏的水一樣地停滯起來,或象人在一個沒有一點新鮮空氣的悶熱的夏午所感覺到的一樣。世間如果還有人生的話,就依然必須有動作和情感(無論是什麼一種形式);而一定不是完全的休止和無感覺的狀態。
正文 第一章(7)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50 本章字數:2678
工作的動物
人生的盛宴已經擺在我們的麵前,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胃口怎樣。問題是胃口而不是盛宴。關於人,最難了解的事情終究是他對工作的觀念,及他指定給自己做的工作或社會指定給他做的工作。世間的萬物都在悠閑中過日子,隻有人類為生活而工作著。他工作著,因為他必須工作,因為在文化日益進步的時候,生活也變得更加複雜,到處是義務、責任、恐懼、阻礙和野心,這些東西不是由大自然產生出來的,而是由人類社會產生出來的。當我在這裏坐在我的書台邊時,一隻鴿子在我窗外繞著一座禮拜堂的尖塔飛翔著,毫不憂慮午餐吃什麼東西。我知道我的午餐比那鴿子的午餐複雜得多,我也知道我所要吃的幾樣東西,乃是成千累萬的人們工作的結果,需要一個極複雜的種植、貿易、運輸、遞送和烹飪的製度,為了這個原因,人類要獲得食物是比動物更困難的。雖然如此,如果一隻莽叢中的野獸跑到都市來,知道人類生活的匆忙是為了什麼目的,那麼,它對這個人類社會一定會發生很大的疑惑。
那莽叢中的野獸的第一個思想一定是:人類是唯一在工作的動物。除了幾隻馱馬和磨坊裏的水牛之外,連家畜也不必工作。警犬不大有執行職務的機會;以守屋為職責的家犬多數的時候是在玩耍的,早晨陽光溫暖的時候總要舒舒服服地睡一下;那貴族化的貓兒的確不會為生活而工作,天賦給它一個矯捷的身體,使它可以隨時跳過鄰居的籬笆,它甚至於不感覺到它是被俘囚的——它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去。所以,世間隻有這個勞苦工作著的人類,馴服地關在籠子裏,可是沒有食物的供養,被這個文化及複雜的社會強迫著去工作,去為自己的供養問題而煩慮著。我知道人類也有其長處——知識的愉快,談話的歡樂和幻想的喜悅,例如,在看一出舞台戲的時候。可是我們不能忘掉一個根本的事實,就是:人類的生活弄得太複雜了,光是直接或間接供養自己的問題,已經需要我們人類十分之九以上的活動了。文化大抵是尋找食物的問題,而進步是一種使食物越來越難得到的發展。如果文化不使人類那麼難於獲得食物,人類絕對沒有工作得那麼勞苦的必要。我們的危機是在過分文明,是在獲取食物的工作太苦,因而在獲取食物的過程中,失掉吃東西的胃口——我們現在的確已經達到這個境地了。由莽叢中的野獸或哲學家的眼光看起來,這似乎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我每次看見都市的摩天樓或一望相連的屋頂時,總覺得心驚膽戰。這真是令人驚奇的景象。兩三座水塔,兩三個釘廣告牌的銅架,一兩座尖塔,一望相連的瀝青的屋頂材料和磚頭,形成一些四方形的、矗立的、垂直的輪廓,完全沒有什麼組織或次序,點綴著一些泥土,退色的煙突,以及幾條曬著衣服的繩索和交叉著的無線電天線。我俯視街道,又看見一列灰色或退色的紅磚的牆壁,牆壁上有成列的、千篇一律的、陰暗的小窗,窗門一半開著,一半給陰影掩蔽著,窗檻上也許有一瓶牛乳,其他的窗檻上有幾盆細小的病態的花兒。每天早上,有一個女孩子帶著她的狗兒跑到屋頂來,坐在屋頂的樓梯上曬太陽。當我再仰首眺望時,我看見一列一列的屋頂,連結幾英裏遠,形成一些難看的四方形的輪廓,一直伸展到遠方去。又是一些水塔,又是一些磚屋。人類便居住在這裏。他們怎樣居住呢?每一家就住在這麼一兩個陰暗的窗戶的後邊嗎?他們做什麼事情過活呢?說來真是令人咋舌。在兩三個窗戶的後邊就有一對夫妻,每天晚上像鴿子那樣地回到他們的鴿籠裏去睡覺;接著他們在早晨清醒了,喝過咖啡,丈夫到街上去,到某地方為家人尋找麵包,妻子在家裏不斷地、拚命地要把塵埃掃出去,使那小地方幹淨。到下午四五點鍾時她們跑到門邊,和鄰居相見,大家談談天,吸吸新鮮空氣,到了晚上,他們帶著疲乏的身體再上床去睡。他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啦!
還有其他比較小康的人家,住在較好的公寓裏。他們有著更“美術化”的房間和燈罩。房間更井然有序,更幹淨!房中比較有一點空處,但也僅是一點點而已。租了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已算是奢侈的事情,更不必說自己擁有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了!可是這也不一定使人有更大的快樂。較沒有經濟上的煩慮,債務也較少,那是真的。可是同時卻較多情感上的糾紛,較多離婚的事件,較多不忠的丈夫晚上不回家,或夫妻倆晚上一同到外邊去遊樂放蕩。他們所需要的是娛樂。天啊,他們須離開這些單調的、千篇一律的磚頭牆壁和發光的木頭地板去找娛樂!他們當然會跑去看裸體女人啦。因此患神經衰弱症的人更多,吃阿司匹靈藥餅的人更多,患貴族病的人更多,患結腸炎、盲腸炎和消化不良症的人更多,患腦部軟化和肝髒變硬的人更多,患十二指腸爛潰症和腸部撕裂症的人更多,胃部工作過度和腎髒負擔過重的人更多,患膀胱發炎和脾髒損壞症的人更多,患心髒脹大和神經錯亂的人更多,患胸部平坦和血壓過高的人更多,患糖**病、腎髒炎、腳氣症、風濕痺、失眠症、動脈硬化症、痔疾、瘺管、慢性痢疾、慢性大便秘結、胃口不佳和生之厭倦的人更多。這樣還不夠,還得使狗兒多些,孩子少些。快樂的問題完全看那些住在高雅的公寓裏的男女的性質和脾氣如何而定。有些人的確有著歡樂的生活,但其他的人卻沒有。可是在大體上說來,他們也許比那些工作勞苦的人更不快樂;他們感到更大的無聊和厭倦。然而他們有一部汽車,或許也有一座鄉間住宅。啊,鄉間住宅,這是他們的救星,這麼一來,人們在鄉間勞苦工作,希望到都市去,在都市賺到足量的金錢,可以再回鄉間去隱居。
當你在都市裏散步的時候,你看見大街上有美容室、鮮花店和運輸公司,後邊一條街上有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發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你閑蕩了一個鍾頭,如果那是一個大都市的話,你依然是在那都市裏;你隻看見更多的街道、更多的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發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這些人怎樣生活度日呢?他們為什麼到這裏來呢?答案很簡單。洗衣匠洗理發匠和餐館堂倌的衣服,餐館堂倌侍候洗衣匠和理發匠吃飯,而理發匠則替洗衣匠和堂倌理發,那便是文化。那不是令人驚奇的事嗎?我敢說有些洗衣匠、理發匠和堂倌一生不曾離開過他們工作的地方,到十條街以外的地方去的。謝天謝地,他們至少有電影,可以看見鳥兒在銀幕上唱歌,看見樹木在生長,在搖曳。土耳其、埃及、喜馬拉雅山、安第斯山(Andes)、暴風雨、船舶沉沒、加冕典禮、螞蟻、毛蟲、麝鼠、蜥蜴和蠍的格鬥,山丘、波浪、沙、雲,甚至於月亮——一切都在銀幕上!
嗬,智慧的人類,極端智慧的人類!我讚頌你。人們勞苦著,工作著,為生活而煩慮到頭發變白,忘掉遊玩:這種文化是多麼不可思議啊!
正文 第一章(8)
TXT書庫 更新時間:2007-11-29 22:22:50 本章字數:2916
快樂人生
人生之享受包括許多東西:我們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樹、花、雲、彎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詩歌、藝術、沉思、友情、談話、讀書的享受,後者這些享受都是心靈交通的不同表現。有些享受是顯而易見的,如食物的享受,歡樂的社交會或家庭團聚,天氣晴朗的春日的野遊;有些享樂是較不明顯的,如詩歌、藝術和沉思的享受。我覺得不能夠把這兩類的享受分為物質的和精神的,一來因為我不相信這種區別,二來因為我要作這種分類時總是不知適從。當我看見一群男女老幼在舉行一個歡樂的野宴時,我怎麼說得出在他們的歡樂中哪一部分是物質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見一個孩子在草地上跳躍著,另一個孩子用雛菊在編造一隻小花圈,他們的母親手中拿著一塊夾肉麵包,叔父在咬一隻多汁的紅蘋果,父親仰臥在地上眺望著天上的浮雲,祖父口中含著煙鬥。也許有人在開留聲機,遠遠傳來音樂的聲音和波濤的吼聲。在這些歡樂之中,哪一種是物質的,哪一種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塊夾肉麵包和享受周遭的景色(後者就是我們所謂詩歌),其差異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別出來呢?音樂的享受,我們稱之為藝術,吸煙鬥,我們稱之為物質的享受:可是我們能夠說前者是比後者更高尚的歡樂嗎?所以,在我看來,這種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歡樂的分別是混亂的,莫明其妙的,不真實的。我疑心這分類是根據一種錯誤的哲學理論,把靈和肉嚴加區別,同時對我們的真正的歡樂沒有做過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難道我的假定太過分了,拿人生的正當目的這個未決定的問題來做論據嗎?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度。“目的”這個名詞含著企圖和努力的意義。人生於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該以什麼做目的,應該怎樣實現這個目的,而是要怎麼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該調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象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麼神秘的目的之類,那麼隻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
反之,我覺得哲學家在企圖解決人生的目的這個問題時,是假定人生必有一種目的的。西方思想家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看得那麼重要,無疑地是因為受了神學的影響。我想我們對於計劃和目的這一方麵假定得太過分了。人們企圖答複這個問題,為這個問題而爭論,給這個問題弄得迷惑不解,這正可以證明這種工夫是徒然的、不必要的。如果人生有目的或計劃的話,這種目的或計劃應該不會這麼令人困惑,這麼渺茫,這麼難於發現。
這問題可以分做兩個問題:第一是關於神靈的目的,是上帝替人類所決定的目的;第二是關於人類的目的,是人類自己所決定的目的。關於第一個問題,我不想加以討論,因為我們認為所謂上帝所想的東西,事實上都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思想;那是我們想象會存在上帝心中的思想,然而要用人類的智能來猜測神靈的智能,確實是很困難的。我們這種推想的結果常常使上帝做我們軍中保衛旗幟的軍曹,使他和我們一樣地充滿著愛國狂;我們認為上帝對世界或歐洲絕對不會有什麼“神靈目的”或“定數”,隻有對我們的祖國才有“神靈目的”或“定數”。我相信德國納粹黨人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帶著B字的臂章。這個上帝始終在我們這一邊,不會在他們那一邊。可是世界上抱著這種觀念的民族
最後更新:2017-04-03 22:1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