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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
圖靈148封信件被發現:解讀“人工智能之父”信中的密碼
“現在你在電腦前讀到這篇文章,很大程度上多虧了圖靈。”BBC曾這樣寫到。2014年,由飾演新版福爾摩斯而紅遍全球的英國演員“卷福” (Benedict Cumberbatch)主演的電影《模仿遊戲》,讓常被譽為“人工智能之父”的英國數學家圖靈被大眾所熟悉,尤其是他古怪的一麵和悲劇的人生。
圖靈於1912年生於倫敦。因為父親在英屬印度文官機構工作,圖靈從小在寄養家庭和寄宿學校長大。從謝波恩公學和劍橋大學畢業後,圖靈在普林斯頓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然後回到英國。早在劍橋讀本科時,他已經被安排指導博士學位論文,更在二十二歲時就當選國王學院院士。二戰時,圖靈被招去政府通訊信總部(戰時的政府密碼學校)工作,為英國破譯德軍的密碼,聽命於軍情六處(對,就是007係列中的MI6)指揮。圖靈小組設計的電機破譯了德國的恩尼格碼密碼機(Enigma),成功扭轉了戰局。盡管這些貢獻一直到70年代都是國家機密,圖靈還是在戰後被喬治六世授予了大英帝國勳章(OBE),以表彰他在戰爭中的貢獻。但就像電影中描繪的那樣,圖靈的同事們也記得他的怪癖,比如為避免花粉,他會戴上毒氣麵罩。他也確實有一位終生難忘的摯友,是他在謝波恩的學長克裏斯多夫,圖靈當年為追隨他也希望進入劍橋,而克裏斯多夫卻因為肺結核在十八歲時早早病逝。
近日英國《衛報》報道,圖靈生前的一百五十多信件被偶然發現,讓大家好奇這些信件能訴說什麼樣的故事。
閃耀而充滿掙紮的一生
這些信件被發現於圖靈曾經工作過的曼徹斯特大學,被時光遺忘了數十載,最近有人在清理儲藏室的時候偶然發現。信件跨時1949至1954年:當時圖靈剛完成在政府密碼學校和國家物理實驗室的工作,在曼徹斯特大學任計算機實驗室的副主任。在那裏,圖靈撰寫下了被認為是人工智能宣言的文稿,發表了具有裏程碑意義的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在其中提出了著名的圖靈測試,也參與了包括BBC在內的電台廣播,向大眾介紹計算機的概念,還參與設計了世上最早的存儲程序計算機之一。1951年,圖靈當選為皇家學會會員——英國最具威望的機構認可了他的才能和成就。
但曼徹斯特也為圖靈短暫的一生劃上了句號:1952年,圖靈向警方報告了一起入室搶劫案,警方認為他與男性有不正當親密關係而將他逮捕:當時英國規定同性戀行屬於嚴重猥褻罪(gross indecency),刑罰通常是牢獄或激素注射,以改造當事人。圖靈選擇了長達兩年的激素注射。激素注射常備稱為化學閹割,普通人也可以想象它對身心的傷害。1954年,就在圖靈42歲生日前不久,他在曼徹斯特的寓所裏悄然辭世。通常認為圖靈使用了氰化鉀自殺,但這一看法近年被圖靈專家和哲學家Jack Copeland等學者質疑,認為這很可能是一場意外。盡管在2013年,圖靈逝世六十一年後得到皇家赦免,他曾遭受的刑判和在盛年過世的遺憾依然讓世人唏噓。但圖靈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當代的LGBT群體平權運動,2009年,英國國家肖像博物館也將圖靈包括在“同性戀偶像”的展覽中。
曼徹斯特大學發現的這批信件多與圖靈的工作有關,包括研究人工智能問題的手稿,也包括邀請圖靈去美國高等院校演講的信函。大部分內容其實在其他檔案館已有收藏,譬如《衛報》提到的1951年BBC廣播稿“計算機能夠思考嗎?”,已有一份經由圖靈修改的手稿藏於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盡管個人色彩極少,此次發現的信件中也可以看出圖靈本人對美國並不感冒,比如他曾戲稱“美國流氓”——盡管他曾在普林斯頓攻讀博士學位。這在當時的英國人中間其實並不少見;一直到今天,英美兩國之間都常相互嘲諷。幾年前改編自希區柯克原著的電影《水性楊花》(Easy Virtue),就有台詞調侃這一點:“來自一個比這張椅子的曆史更短的國家的人,請不要隨便插嘴。”
更能看出圖靈人生經曆的私人信件,早已由他的母親捐贈給圖靈曾經就讀的劍橋國王大學學院圖書館。另一部分檔案,也存於圖靈曾經就讀的謝波恩公學。因為是寄宿學校,檔案中包括大量圖靈當時寄給家裏人的信,從中可管窺這位天才少年的心路曆程。譬如他當時已經接觸薛定諤和愛因斯坦的理論,十五歲時已經開始研究、甚至試圖完善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傳統而言,英國的寄宿公學多為中上層就讀。這所公學也在檔案館展示著他們的明星校友,除了圖靈外,還有曾出演《洛麗塔》、《故園風雨後》等作品的著名演員傑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和《唐頓莊園》中老爺的扮演者Hugh Bonneville。
事實上,結合圖靈的信件和學術論文,不但可以發現他的人生軌跡和掙紮私語,還能發現研究和想法上的精進,包括對人工智能構想的完善,和最後階段對人工生命化學和生物學研究。在人工生命的研究中,圖靈也運用了在曼徹斯特大學計算機實驗室工作時參與設計的Mark I計算機來生成合子形態基因的化學機製。進一步解讀他的信件和研究更會發現,這兩者其實有相輔相成的關聯:終其一生,圖靈都在尋找人類可以理解自我、超越自我的方式。
譬如在1954年,圖靈在曼徹斯特的寓所突然死亡前的一個月,他在給好友的明信片裏寫道,
“宛若神妙之光的雙曲麵/
穿越時空中不停歇/
給這些光波一個庇護的港灣/
它們興許演一出上帝的啞劇”
這就包含了一個鮮明的圖靈個人標記:用科學(數學)框架來探討有關深層的存在論和本體論問題。圖靈給這一批明信片起名為“來自看不見的世界的信”,出自他非常敬重的英國科學家亞瑟·艾丁頓——艾丁頓也是一名虔誠的貴格會信徒,在他被圖靈引用的作品《科學與看不見的世界》中曾談到超驗與科學的平衡。
房東太太第二天才發現圖靈的屍體。
2015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電影《模仿遊戲》獲得劇本改編獎,其劇作者的一番感言在網絡上走紅,為大家默認的圖靈的邊緣化人格作了肯定:“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想過自殺,因為覺得自己太古怪、和別人不同、格格不入、無所適從。現在我站在了這裏……我保障你會被接受的。保持真我,保持獨特。”
但圖靈並非為人怪異而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他在有生之年曾獲得多項令人仰望的榮譽,他的科學研究曾為最高機構所認可,他也曾有自己閃耀的舞台。許多懷念圖靈的人也表示他盡管笨拙,卻非常開朗和幽默,甚至在同性戀行為在英國被定義為嚴重猥褻罪的1940年代,敢於公開承認自己的性向。另一方麵,卷福是那種在人群中會發光、天生具有個人魅力的演員,他可以演出圖靈的古怪,但不能表現圖靈的隨和、樸素和尋常,也因此抹殺了圖靈對廣大普通人的意義。
不過,電影提到了一個重要的方麵:圖靈的科學研究與他的人生經曆息息相關,且相互啟發:在他因為同性戀行為而被捕和處罰後,圖靈曾在給朋友的信裏寫道:
圖靈認為電腦可以思考
圖靈與男人同床
因此圖靈的電腦無法思考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圖靈擔心自己的個人生活會影響他的研究,而他的研究和思想是他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方式。當時的圖靈已經被判定要接受兩年的荷爾蒙注射以達到改造他性向、將他“治療”成“正常人”。諷刺的是,圖靈本身一輩子都致力於如何用新的數理和機械的方式重新定義人本身,而如今他作為個體的尊嚴和存在卻被懷疑、否定和重新定義。
對人類的重新定義:人工智能的自我再造
圖靈“機器智能”(machine intelligence)概念的背後有深層的個人與社會文化因素。他所設想不受物理條件限製的、理想化的機器智能是對人類心靈的概念化模擬,這種概念化模擬抽象並機械化了人類心靈,蘊含著他對自我認同的期許——作為一個孤僻的天才少年及同性戀者,因同性戀當時在英國違法且有悖社會道德,圖靈始終希望能像他的智能機器那樣自由。再者,有自我反饋、重塑、再造功能的機器智能通過模擬和自我再創造在理論上不受物理世界的限製,從而超越人類生存時空的局限。最後,他希望智能機器能超越其創造者——人類科學家,並成為一個新的種族,使得人類作為一個族群自認卑微,這一點挑戰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既有概念。建立在圖靈的機器智能理念上的人工智能作為一名學科,也寄予著人類自我理解、再造及自我超越的意向。
Machines Who Think(會思考的機器 : AI人工智慧的發展與趨勢)的作者Pamela McCorduck曾說過,“設計人工智能是一種對人之為人本質的異樣的複製。”對機器和人工智能的好奇和執著,都源自於我們最本能的恐懼和渴望:渴望了解自我的奧秘,但我們對未知的東西又總是心懷恐懼,尤其相關內心或深層自我時。被譽為“人工智能之父”的圖靈是位數學家,他用數學和機械對自我機製和本質的探索、模擬、再造,實際上改變了人通常作為不可化約的“萬物之靈”的概念。換言之,圖靈重新定義了人的概念,提出一種全新的人類身份。使得人與萬物區分的理性思維不再是由神賦予,而是由人自己通過機械的方式創造。從這一方麵而言,圖靈的理念使得人(被造物)僭越了神(造物主)的位置,也是他當時所招致的批評之一。
圖靈成長的時代,科學與哲學的分界並不那麼涇渭分明,許多科學家也是哲學家,比如羅素。影響圖靈思想的三個理論源頭,包括德國理想主義(或譯作唯心主義)、大衛·希爾伯特和庫爾特·哥德爾的數學哲學、虔誠的貴格會教徒亞瑟·艾丁頓的物理學,在各自的科學學說中都關注本體論和知識論的問題。艾丁頓對圖靈的影響尤其深刻,圖靈的最後幾封明信片都引自艾丁頓的著作,“來自看不見的世界的訊息”,“科學是微分方程,宗教是邊界條件”,暗含圖靈死前對科學如何理解和表達生死以及人類意義的本體論思考。另一方麵,當時興起的量子物理推翻了科學家對物理世界的傳統論述。引用圖靈的話來說,科學的度量成了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學,包括“量子”、“中子”等概念。而這些形而上概念都源自構想,因此圖靈曾評論道,“從量子科學開始,科學也開始包含人類心靈的映射。”因此,科學更需要反思人之為人的本體論問題。
圖靈將人類心靈抽象為一係列符號的運作,並將其作為機械進行研究和模擬,而不是比其他生物和機器更高一級的存在。這意味著他通過科學重新定義了人的概念,這其中也包含了他對人之為人不斷的反思和再定義。今天的人工智能科學家們也秉承了這種不斷對人類自我意識進行重新認識、反思和定義的態度,譬如AI教科書《人工智能:一種現代方法》的作者Russel和Norvig也認為我們自稱“智人” Homo sapiens,就是因為思維能力對人的自我意識而言至關重要。可以說人工智能學科和我們今天的數字時代都蘊涵著這樣的“我者何人”甚至是“我者何物”的反思和創造。
靈性和理性之間
研究圖靈在人工智能和計算機方麵的著作,很少探究其理論的深層意義;而關注圖靈人生際遇的報道和傳記,也很少將他的科學理論和人生反思結合——更罕見的是探討他在科學研究和人生反思中對“自我”的追尋中所蘊涵的本體論意義。圖靈在克裏斯多夫去世後給他的母親寫信,信中探討靈性/精神的本質:無關宗教信仰,卻攸關對人之為人的反思。強調這一詞義不但可以拓寬學界對世俗化現象的探討,亦能深入探討高舉工具理性的信息時代背後的文化與社會意涵。
如果說圖靈在《模仿遊戲》突出了他破解的德國密碼,那麼他借機器大腦而作的本體論反思則可謂是一種靈性密碼。
靈性是一個非常現代的概念,其詞源,例如希臘文“pneuma”和拉丁文“spiritualitas”都有人類本身思維的意義。德文中與“spirit”相應的“geist”,既有基督教或廣義上的宗教意義(譬如用以指代聖靈),又保留了“pneuma”中心靈和智力的意思。比如黑格爾的著作《精神現象學》,原名就是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這樣簡短的詞源追溯,可以看到現在所說的 “靈性”一詞並非是宗教或廣義的感受性的信仰專用,而有理性反思的意涵,與通常對宗教和理性的對立恰好相反。
我們太慣常將科學與無神論歸為一談,圖靈在英國也被作為“無神論同性戀勇士”而紀念。但細看圖靈的作品,他從未自稱無神論者,反而經常談及宗教,譬如在上文提到的那封明信片裏。但另一方麵,圖靈的理論確實被當時的宗教觀視為大逆不道,譬如聲稱人類智識並不由神賜予,而是一個信息處理機器。由此,圖靈重新定義了人們對大腦和心靈的理解,也重新定義了人何以為人。這種富有探索性的自我追尋、嬗變和重新定義,也生動的體現了靈性一詞原初的意義。另一方麵,人工智能也許是對這種意義最具體的外化,因為通過學習和模擬人腦思維方式而製成的現代科技,每一天都在提醒我們重新創造自我不但可能,且不斷發生在諸如iPhone之類機器的細微處。
當下個人化的智能產品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且不斷改變人表達、認識與建構自我的方式;由此而產生的新的自我意識與社會認同,都是基於人工智能哲學將人類思維看作可以不斷人為更新進化的機器的綱領。這種自我反思、自我重塑與自我再造的意向乃人工智能哲學深層的意義,不但由當代先鋒理論家繼承並積極實踐,也因普羅大眾對個人電腦及智能產品的密切使用,甚至依賴而生生不息。
(郭婷,愛丁堡大學人類學碩士、宗教學博士,有關圖靈、人工智能哲學和靈性意義的博士研究曾獲愛丁堡大學創新研究獎,相關論文曾登上皇家人類學學會旗下期刊《今日人類學》封麵。為《洛杉磯書評》等中英文媒體撰稿人,著有《食光記憶:12則鄉愁的滋味》(台北:聯經 2017,簡體版即將出版),新書《審美的政治:英國藝術運動的十個瞬間》寫作中。)
最後更新:2017-10-08 00:3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