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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望 機器人什麼都能替代,唯獨替代不了藝術家

展望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作為中國最重要的觀念雕塑家之一,展望與很多排斥工藝的觀念藝術家不同,他在意工藝含量、在意觀念實現的技術和手段。而在用大量科技手段接入雕塑後,他愈加認識到,即使科學包辦一切,人和藝術依然不可替代

雕塑有千萬個塊麵,而照片隻有一麵。看到展望在龍美術館的大型展覽之後,之前看過的所有展場照片統統失效了。巨大的實體,帶來了相應的當量、質感和氣息。

上海龍美術館的大型個展“展望:境象”是展望藝術生涯迄今為止體量最大的個展,由日本著名學者和策展人南條史生策劃,呈現了展望從藝二十多年來不同時期創作的關鍵作品。

龍美術館的巨大水泥空間“很像洞穴”,“當時我就想,這種洞穴一樣的建築物裏,一定要有一個超大的怪物,像從裏邊要飛出來的感覺。”12米長、11米寬、6米高的巨型雕塑,像從熔岩中逃生,盤踞觀者之上,涅槃飛翔。雕塑由3D打印而來,經不鏽鋼敲製和噴火槍烤色,在黑色拋光的表麵上嗆出一層琉璃版的炫彩,像浴火重生之後的光輝。

“洞穴”的深處,是更多的殘骸,無數人形被熔岩扭曲、肆虐、炙焚,堆在一起,如自然嚴苛的甄選法則,萬具枯骨才成就了上方那升騰高逸的一搏,生於毀滅,又超越了毀滅。

拿一塊石頭炸炸看

這些“隱形”,其實都是展望本人。通過3D掃描藝術家自己的身體,然後粒子化,並置入同樣粒子化的流體場中,計算機會根據流體力學,自動演化出在熔岩下的各種狀態。

展望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跟科學家討論這個事情,“很難弄,他們要用公式來計算這個事情,具體的數學方法我也搞不懂,所以我們之間溝通的時間特別長,科學家還要借助各種軟件去實現,一次不行,兩次不行,反複溝通,半年多才有點眉目。到了電腦計算環節,每計算一種變化就要花兩三天的時間,更不要說3D打印和製作……觀念是有了,但它背後的實現非常複雜。”

這不是展望第一次和科學家合作,早在2008年,他在中國美術館做個展的時候,就已經用電磁技術讓一塊不鏽鋼石頭在空中漂浮並保持旋轉,擬態宇宙中的星雲萬物。當時中國的磁懸浮技術並不成熟,他找到天津一家專門研究電磁技術的科研機構來實現自己的想法。

新藝術速成車間——石膏像 1998 圖 / Thomas Fuesser

“當年這個技術在全世界也是領先的,有收藏家想買這件作品,我說這個東西還是有點危險。放在家裏麵你覺得挺好看,每天轉,也用不了多少電。可是萬一哪天小區停電了,這東西就會砸下來。要是你戴了名牌手表,那個磁場說不定還把你的手表給搞亂了。”躊躇再三,他沒敢賣。

宇宙沒有電源,能量場維持著萬物之間張弛有度的和諧,而能量是有限的,有開始就有結束。從這個角度可以理解展望的所有作品,比如《我的宇宙》。“我相信大爆炸的原理,但是我不相信科學家描述的大爆炸場麵,那都是科學家用自己的想象力瞎編的,是假說。於是我才自己搞了塊石頭炸了。反正誰也沒見過,我有權命名我的宇宙。”那是藝術家自己的創世紀。在尤倫斯的一場講座上,跟他對談的是科學家李淼,他直接問李淼:既然你們科學家有各種想象和假說,那為什麼你們不直接拿一塊石頭炸炸看呢?

造化的沙盤推演

這種實驗在展望眼裏其實不僅跟科學或藝術相關,它關乎整個宇宙觀:一場關於時間和自然的哲學。2010年,他委托工程師按照他的設計製作了一組“素園造石機”,在三組9米長的密閉玻璃箱裏,通過機械裝置模擬風、雨、浪、震、光等大自然的力量,來實現地質運動對河流山川所做的事情。當時展望在今日美術館公開展示了這一過程,事先攪拌好的強力石膏泥在機器裏翻滾了一個小時,以此來模擬一億年的地殼運動,仿佛上帝按下了快進鍵。

“我並不是想靠扮演上帝來獲得快感,我隻是在想,中國古代文人畫裏的山山水水是怎麼回事?讓我們覺得詩意大發的那些東西,如果從地理現象來說,不過是地殼的褶皺,是一種皺紋。這裏麵沒有浪漫,讓我們感到詩意的都是因為我們的渺小。”展望並非科學的信徒,科學對他來說,就是個工具,就是“用”。

假園 2009 圖 / Thomas Fuesser

他視《心形》為這一係列的起始,雖然那隻是一個很小的作品,甚至一開始他都沒有覺察到它的意義。隻是某天他拿著激光筆站著的時候,無意中發現激光投射到地上,再折射到牆上之後形成的綠色動態光影十分好看,他讓自己靜止不動,想拍下此刻不斷幻化的綠光。

“我發現怎麼也固定不了,它老在晃。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心髒在跳,就算身體一動不動,但心髒的跳動讓那個光影永遠不停。我覺得太有意思了,但我沒把它當成作品,我隻是把它記錄下來。”

這道綠光仿佛成為生命的外化,篤信中醫的他進而想到,難怪中醫可以靠切脈診治人身體的細微變化,西醫把兩搏之間的波峰計為心跳,而心跳其實不隻是簡單的起搏,不隻是擴張——收縮的二元對立,而是微妙複雜、千變萬化的。他曾經在大二的時候得過急性肝炎,住院三個月,康複得特別慢,臥床時間冗長,隻好亂翻書。類似《扶正固本》這樣的中醫書籍,還有《道德經》,崇尚自然,師法造化,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成為了他思想中的底色。

“我從中國道家哲學或者佛學禪宗這些根脈上尋找靈感,就比較有新鮮感和創作欲。但如果我從國畫、書法、陶瓷方麵去得靈感,就等於是在‘衍生品上再衍生’。作為一個創造者,你應該拋開這衍生品,去找那最核心的東西。這才是一個民族的文化能夠生生不息的原因。”

肉身的物質擬態與幻象

這次展覽的很多作品都跟藝術家自體的肉身相關,但這個肉身被無限幻化。比如《應形》,其原型就來自不鏽鋼拋光假山石中藝術家自己的影子。肉身經過折射,變成了奇怪的形狀,他就把這個形狀提取出來,進行二度創作。

“當時我在研究‘太歲’,人世間一種罕見的物質,它跟人類共存,它由各種菌湊在一起,其實非常髒,你切掉一塊之後,它自然能慢慢長出來。像混沌一樣,沒頭沒臉,但它是活的。太歲被賣得很貴,病人用太歲來泡水喝,他們相信這延年益壽。泡過太歲的水長年不腐,而且真有人賣,真有人喝。”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裏把“太歲”喚作“肉靈芝”,道家甚至認為它是長生不老的仙藥,而在現代科學家眼裏,這團肉白色、矽膠一樣軟乎乎的東西是一種大型黏菌複合體,有沒有藥用價值根本不得而知。展望把自己在太湖石中扭曲的影子做成了太歲的樣子,半人半石的古怪東西,那是他的肉靈芝。

“《應形》之後,我就覺得這個事沒完。我覺得它還不是我腦子裏完全三維立體的東西。我就找了一種輕質土,模仿那個鏡子變形的感覺,我先把我自己3D掃描了,然後做成模子,翻成真人,然後再反過來破壞他。”在創作過程中,他陸續跟黃專討論這一思路,黃專提醒他說:除了3D掃描,你還應該去了解一下人工智能。不久,黃專就去世了。而展望在用大量的科技手段加工雕塑之後愈加認識到,即使科學包辦一切,人和藝術依然不可替代。

中山裝軀殼 1993 - 2010 圖 / Thomas Fuesser

在他的《應形》裏,他用超輕粘土來隨意塑形人體,“擺弄四肢和軀幹,越是跨越習慣性的動作,就越能使我得到快感,並有一種重塑自我的感覺。每當我把某一部分大膽地扭到一個不可能的方位時,我就頓起一種輕鬆感。”他用了26個漢字來歸納這些破壞或重塑的動作:挑、按、擰、拉、摁、揉、拽、滾、擠、折、割、捏、攪、揪、摸、撕、紮、打、撥、抹、抓、抽、拍、挖、撓、捆。這簡直是他的26個字母。

比《應形》更早期的《心形》則成了他那個最初的菌,後來那些奇形怪狀的太歲、坍塌如泥的白色小人、烈火熔岩裏掙紮的黑色殘骸,甚至是視頻裏從人形高速變化而來的粒子流,所有這些試圖探討人是什麼,人曾經是什麼,以及人可能是什麼的作品,本質上都是這團菌的神奇增生物。

從中山裝到假山石

展望最早以黑馬之姿出現在雕塑界是在1993年,當時他的“中山裝”引起了極大的關注,在這次的大型個展上,“中山裝”也作為他近二十年雕塑作品的一個起點被展示了出來。“我在‘中山裝’之前的創作都是超級寫實的,但後來我受到美國雕塑家西格爾、漢森的影響。西格爾的東西我特別喜歡,他是從真人身上翻下來的,就帶著衣服翻,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有局部的真實但又不是寫實,有一種虛空和抽離的感覺,特別能打動我的心靈。”於是他嚐試著用帶衣服翻製的方法,製作了“中山裝”係列。

“我們不是牛仔褲一代,我們身上的紅色烙印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這是國家的命運。當我回看自身的時候,我才有了一個想法。”他要做的就是那些扭曲的、被脫下的中山裝,像蟬蛻一樣,中間的肉身已經離開。幾年以後,隋建國也做出了一組同樣是空心的、也同樣聞名遐邇的中山裝,但是語言和風格卻完全不一樣。這兩個央美的同事互相諧謔著:隋老師做的是領袖的中山裝,展老師做的是老百姓的中山裝。

隱形 2017 圖 / Thomas Fuesser

展望最廣為人知、也賣得最好的作品,是他的“假山石”係列,不鏽鋼質地的假山石,一度幾乎是他的標簽。這個係列始於1995年前後,正是中國經濟大步前進的時候,城市裏四處崛起新的建築,帶著新時代那種潦草、歡快而激進的風格。剛剛崛起的北京西客站就是一例,“一個現代化的身子,頂上戴了一個傳統的帽子,不倫不類的。”城市化的進程也對城市雕塑提出了大量的需求,迄今,這種快速訂單、風格詭異的城雕還矗立在中國的很多城市。他想調侃一下這個事情,中國人喜歡在建築前麵擺石頭,各種奇石,那他就把材料換掉,換成最有現代感的拋光不鏽鋼。

“半開玩笑似的就有了那麼一個想法,但是沒人出錢做。我最開始是用巧克力的錫紙自己捏稿。後來有一個香港人在南京開一個類似卡拉OK的娛樂場所,我就把這個方案給他了。他能接受一堆石頭掛在牆上。”

小宇宙 5# 2017 圖 / Thomas Fuesser

“假山石”係列後來曾被展望的朋友戲謔為“當代藝術圈最不勞而獲獎”,因為一旦確定了這個觀念,作品工序就變得極其不費腦,選擇形狀合適的天然石頭,直接讓工人翻模,做成不鏽鋼。但其實一開始的工藝摸索很複雜,“因為沒人幹過,不鏽鋼都是做大麵的東西,敲不了太細。我跟工人講,要按照石頭的肌理和起伏敲,他們全傻掉了,沒人敢做,不敢想象,說這麼硬的板。我說咱們試試,我就親自動手,帶著倆工人試著敲。一點一點地做實驗:打薄一點、砸、用鏨子敲、用火燒……用各種方法讓這個板能適應那快石頭。確實很費勁,但是我有一種欲望,我特別想看到古代玲瓏石變成鏡麵效果,它那種反射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一開始做點簡單的小石頭,後來就一步一步地做太湖石,太湖石有洞,所謂透、瘦、皺、漏,真的很難做。”

他很想知道,自己最初的那塊石頭,是不是還在南方的某個夜總會裏放著。

“假山石”隻是一個觀念,而把“假山石”做出來,並具有相應的美感,才叫藝術。“現代藝術裏的觀念藝術是排斥工藝的,而我恰恰對工藝感興趣。我一直覺得這是我跟前衛藝術家的區別,我也做前衛,但是我也在意工藝含量,在意實現的技術和手段。藝術兩個字就是觀念加技術。藝術如果沒有‘術’,那就隻是玩‘藝’。”

如果藝術有標準

展望在藝術上最早的師承來自他的祖父,祖父是民國時代的鐵路職工,老輩人身上有士紳之氣,業餘寫字畫畫,愛好藝文。日軍占領北京的時候,因為不想為日本人工作,還一度出走過。解放後在家畫絹片,當時國家靠這個掙外匯,展望小時候在旁邊看著,也就就手學幾筆。中學老師來家訪,母親掀開大床的褥子給老師看,床底下塞的全部是展望畫的各種素描。隻要有筆,見紙就畫,所有書本的天頭地角都畫得滿滿當當,根本管不住,如瘋如魔。

老師一看,既然他那麼喜歡畫畫,就把他介紹到學校美術組吧。初中一畢業,展望就直接報考了北京工藝美術學校,專業是特種工藝。

當時的工藝美校雖然是中專,但因為是“文革”後剛剛恢複教學的第一屆,幾乎所有科目都呈現出一種開放的態勢。“特種工藝包羅萬象,所有繪畫科目都學,反正課程設置都得從頭開,老師也就很自由:藝術史裏有什麼,我們就學什麼;社會上有什麼,我們就學什麼。”這周是書法篆刻,就請榮寶齋的專家來給大家教課,下周正好國外回來一位立體構成的教授,就馬上請來給學生教兩個星期的立體構成。平常素描、速寫、色彩、國畫、工筆、花鳥、寫意、陶瓷、玉器、牙雕、泥塑……老師和學生都充滿熱情,好像要把中斷十餘年的好東西全都一口氣吃下去。

展望 圖 / 本刊記者 薑曉明

當時展望是雕塑課代表,立誌要考中央美院的雕塑係,但他剛畢業不讓考,工作兩年以後才允許考。“考上央美雕塑係其實我非常失望,因為它太專科了,就隻學蘇派雕塑,太無聊了。”

當時的央美雕塑係還沉浸在蘇派的傳統裏,但是社會上,80年代的思潮已經風起雲湧,大量的資訊湧入國門,“不光是傳統,還有現代的,包括波普、現代主義,各個時期的雕塑自己去補課。羅丹、摩爾、西格爾……所有這些西洋美術,除了法國古典主義和蘇派以外,其餘都靠自學。”

他有幸在大學三年級以後,進入司徒傑老師的工作室。司徒傑是曾經留德的雕塑家,也曾遊曆過歐美,藝術思想獨立而開放。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展望和當時學院派中幾乎是最有地位的蘇派拉開了距離。

學院的氣氛也在漸漸鬆動,展望記得當時有一個法國藝術代表團,跟央美搞交流,三十多個法國年輕藝術家坐火車從巴黎經西伯利亞一直到北京。雙方領導發言,中方談了一通友誼藝術文化,輪到法國的代表團主席發言,主席上台,“bla bla 我的話說完了。”中國學生哄堂大笑,第一次看到老外藝術家竟然這麼自由。然後法國學生就表演:什麼背向寫字,潑墨,底下鋪了一大張紙,在上麵倒立,折騰,行為表演,亂七八糟的,完全是一場嬉皮士式的狂歡和雜耍。

這次交流給當時央美的學生帶來了很直觀的衝擊,“沒想到還有這麼一種方式,後來緊接著就是85新潮。”

展望是85新潮的旁觀者,包括後來的89現代藝術大展,“我覺得我沒想好,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件事,所以就放棄了。然後我去看展覽,有些作品我喜歡,有些作品我覺得也是瞎胡鬧,在我來講,就是他們沒有語言。”

後來留校當了很多年老師的展望漸漸明白,在藝術的抽芽期,瞎胡鬧也許是一個必經的階段,是一個打開的過程。“包括我現在教學生,我也會允許他們瞎胡鬧。它是一個過程。瞎胡鬧應該是一種私下裏的訓練,但最後,如果進入美術館,應該還是要有藝術的語言在裏麵。”這是他對藝術的認知,也是他一脈承襲至今的某種態度。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24期

文 /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發自北京

最後更新:2017-09-02 19: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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