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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
餘盛峰:人工智能技術的政治性政治憲法學第304期
人工智能技術的政治性
作者:餘盛峰
本文係在《新京報》書評周刊“多元論”沙龍——“人工智能是虛假繁榮還是未來希望?”的發言
互聯網剛出現的時候,大家預期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可以平等連接和進入的世界。
隻要你有一根網線和一台電腦,就可以和比爾·蓋茨一樣上網。互聯網預設了一個無政府的自由主義世界。約翰·巴洛的《賽博空間獨立宣言》,
約翰.巴洛
就直接向工業世界的鐵血巨人們宣戰:那將是一個“所有的人都可加入,不存在因種族、經濟實力、武力或出生地點產生特權或偏見”的世界。但是,互聯網晚近的發展,已經越來越遠離這種政治想象。大的平台公司,穀歌亞馬遜、BAT,形成互聯網世界一種新的中心化和集中化趨勢,出現所謂的“平台資本主義”(Platform Capitalism),互聯網從開放走向封閉,從去中心化走向集中化。
所以,今天人們對人工智能的熱切期待,其實不僅僅是技術上的希望,更是對人工智能可以給互聯網世界帶來的新的政治活力和希望的期待。這是一種具有政治訴求的技術想象。在技術帶來的政治想象力層麵,人工智能類似於PC電腦和互聯網的出現。在個人電腦剛剛普及的時候,人們的興奮不隻是對技術本身的興奮,而是個人電腦讓人獲得一種新的自由和平等的想象。自此可以擺脫專製政府的監控,消滅官僚組織的壟斷,從而獲得政治上的解放。喬布斯在早期推銷蘋果產品時就經常訴諸這種修辭策略。在互聯網逐漸從開放走向封閉的今天,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又給人一種希望,通過人工智能技術的賦能,特別是通用的低成本的人工智能,可以讓人獲得一種在虛擬世界中對抗網絡封閉化趨勢的技術自我武裝能力。做一個不太準確的比喻,這有點類似美國憲法中的持槍權,通過讓個人擁有槍支,從而對抗外部力量對自由的威脅。人工智能技術,類似於互聯網世界的持槍權,通過個人的技術賦能,可以讓人再一次擺脫國家政府,擺脫平台企業對互聯網世界演化進程的主宰與壟斷。
大數據
近些年大量的信息化技術發展,多數是傾向集中式和壟斷化的。比如雲計算、大數據等,都是有利於集中監控和中心化組織的技術。而互聯網領域一個尤為重要的演化規律是:去中心化和中心化的交替發展,去中心化和中心化技術持久的衝突和競爭。
過去十年間互聯網世界的集中化趨勢,已經出現一種反製性的演化動力。互聯網又開始進入一個試圖通過技術發展,突破過去十年間中心化發展的趨勢。
在龐大的技術賦能武裝的大平台組織麵前,賽博空間中的個人已經變得無力,重要的信息基礎設施和關鍵技術都不能被個人掌握,話語權逐漸被大平台公司和政府壟斷。個人也很難將自由的希望寄托在市場的競爭機製,小創業公司輕易就被大公司打敗或收購。與此同時,小公司也不一定天然就能承擔抵抗者或保護者的角色,資本獲利的需要,往往導致一些初創公司更沒有底線。
例如,最近美國引發關注的領英(Linkedlin)社交網站爬蟲案。領英和創業公司HiQ Lab相互指責,都認為是對方在侵害用戶的個人隱私。從案件事實來看,實際上,我們確實很難判斷HiQ Lab更有利對網民隱私的保護,它在抓取消費者隱私數據製造自己的商業化產品過程中,通過形成對消費者職業忠誠度的判斷,並將此產品推銷給各大型企業,實際上已經構成了對個人隱私的利用和侵犯,而這無法簡單通過消費者自願披露信息的授權予以豁免。但是最後,法院出於反壟斷的價值理念,以及司法全勝全負判決的需要,還是站在了初創公司這一邊。但是,“賽博世界公民”的聲音始終是缺席的。這個判決,是否更有利用戶隱私的保護,在憲法價值層麵是高度不確定的。這一事例再次證明,試圖利用市場自由競爭機製,讓市場上的競爭,來幫助個人消費者來對抗網絡世界的集中化趨勢,其實並不靠譜,最後可能導致更為糟糕的結果。
事實上,無論是市場機製、道德機製抑或法律機製,都已難以阻擋過去十年間愈演愈烈的互聯網集中化趨勢。
那麼怎麼辦?希望似乎隻能更多被寄托在“代碼”之上。“以代碼對抗代碼”,就如“以權力製約權力”,早已成為賽博世界的鐵律,“開放源代碼”(Open source code)的運動理念即在於此。近兩年,互聯網世界最令人激動的技術發展,一個是區塊鏈,一個是人工智能。而這兩項技術的共同點,都是擁有一種所謂去中心化的技術政治潛力。
首先,區塊鏈和比特幣,是希望通過一種去中心化、分布式的加密和記賬技術,來推動實現一種新的互聯網世界的平等和自由。甚至希望由此擺脫主權國家來發行貨幣。它被認為具有強烈的自由主義性格,能夠實現哈耶克式的自生自發秩序的政治理想。
另一項重要技術則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技術的自由主義性格,不同於區塊鏈技術。它不是通過人和人之間去中心化的技術聯合、社會契約和價值協議,而是通過對個人在賽博世界中的代碼技術賦能,類似於賦予賽博公民以一種“持槍”的權力,來對抗外部世界的敵人,防止他們對自己自由的威脅和傷害。在愈益黑箱化、集中化、中心化的網絡世界中,憑借個人的肉體和智力,以及烏托邦式的社會聯合,都已經不具備對抗此種封閉化趨勢的能力。必須讓賽博公民獲得一種易得的、開源的、代碼對抗能力更強的數字技術。在賽博曆史上,承擔類似賦能增強的技術還包括賽博格(Cyborg)。
《賽博格宣言》作者唐納·哈拉維
人工智能之所以讓人激動,在社會心理學層麵,就是因為它似乎帶來了一種低成本的網絡世界個人信息武裝能力快速增強的可能性。
事實上,區塊鏈技術的自由主義理想,很快就遭遇到挑戰。比特幣最初的設計原理,是希望每個人都去挖礦,讓每個人都通過平等的計算能力(哈希算力和POW共識機製)去競爭記賬權,每個人因此都有挖到比特幣的機會。但是目前的事實並不是這種情況。算力全都被大的礦池,被大的挖礦機構壟斷。個人來想通過自己的電腦挖礦,可能一百年也挖不到一個。這已形成了區塊鏈世界的貧富分化與封建化趨勢。進而言之,區塊鏈技術還可能被大平台企業,被主權國家利用,來更好的監管個人。國外已有區塊鏈和社會主義親和性的相關討論。
參考資料《 Socialism and the Blockchain》圖樣
那麼,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更好承擔“以代碼對抗代碼”的角色?就像當年自由派對個人電腦的想象和期待?區塊鏈技術是通過人和人的一種新的聯合方式來想象平等/自由,人工智能則是直接對個人的技術賦能加強,對於自由的保障似乎更為直接。這就類似於在美國人的政治觀念中,光有共同體的民主和選舉還不夠(共和主義與公共自主),同時還要賦予個人財產權和持槍權(自由主義與私人自主),在這個意義上,區塊鏈就有點類似互聯網世界的民主選舉權,而人工智能則有點像互聯網世界的個人持槍權。
但是,人工智能技術的政治潛力仍然存在諸多不確定性。首先,就像之前美國發生的槍擊案,當有一天,恐怖組織或科學怪人利用易得和開源的人工智能技術製造恐怖事件怎麼辦?人工智能的威力顯然與槍支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人工智能類似於槍支。普通民眾可以持有,國家更有能力持有,而且力量對比高度不對等。當國家掌握人工智能技術,就像今天的國家可以掌握核武器和坦克,民眾對此根本沒有武裝對抗的能力。隻能希望這種力量對比,不會像現實中的國家軍事能力和個人武裝實力那麼懸殊。
第三,人工智能技術也會被大平台公司掌握,這些公司可以通過自己的信息基礎設施的先天優勢,直接在人工智能產品設計中,寫入一些有利於自己的代碼,通過人工智能的黑箱性,讓它更多服務於自己的利益。
最後,人工智能又不同於槍支。槍支是沒有意誌和生命的客體,但是人工智能據說有一天可能會取得自由意誌,有自己的思想和主體性。這樣,它就會給整個政治世界帶來一種巨大的變量。在人類之外,將有一個龐大的政治和法律主體生成。那麼,它會站在哪一邊,與誰結盟?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是國家,是大公司,還是公民?或者都不是? 而是它們自己。施米特的幽靈可能再一次降臨到賽博世界中。
人工智能帶來的政治上的希望和不確定性,比槍支,比個人電腦對政治世界的衝擊要深遠的多。因此,人工智能技術在當下引發的關注熱潮,可能正是由於每個人都本能的、下意識地感受到了它在政治潛能上的與眾不同。
餘盛峰
清華大學 法學博士
《文化縱橫》執行主編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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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責編:謝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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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2017-10-24 11:36:29